“當啷”一聲,宮滌塵一曲舞罷,已是手足酸軟,“蝶翔”短劍跌落於地。何其狂左手輕攬其腰,右手瘦柳鉤斜指六色春秋,喝道:“念你六人極重師情,今日且放過一馬,還不快走!”
何其狂本已是殺紅了眼,但目睹宮滌塵的離魂之舞,忽就心中一軟,再也不想多增殺孽。
數年前的那個冬日午後,在京師西郊的林中,當淩霄公子第一眼望見瘋癲的潑墨王畫中那個不辨相貌、冰姿雪豔般的舞袖女子時,就令他無端地怦然心動。
從那一刻起,他的一顆心就緊緊係在身旁女子的身上,再也不曾動搖!
夕陽紅見何其狂渾身浴血、搖晃不定,宮滌塵氣息奄奄、弱不勝衣,雖身陷重圍命懸一線,卻仍是威儀赫赫,目光篤定,兩人相依於峽道中,形同一對璧人。不由心頭震撼,恭謹深施一禮:“多謝何公子與宮先生不殺之恩,六色春秋銘記心中!”雖落敗亦風度不改,拉著幾位師弟與師妹退開。
何其狂連番惡戰,消耗巨大,目送六色春秋退入峽道外,心緒一鬆,再也支撐不住,喘息不定。
狂喝聲乍然響起,一道黑影猶如神兵天降,躍入峽道,身在半空中,已是左劍右槍各施殺招,朝著二人當頭罩下。寶劍輕靈若蛇蟲之姿,挑向宮滌塵右手,長槍厚沉如虎狼之勢,徑刺何其狂胸口。
管平蓄勢許久,終於等到了最好的時機,零丁劍、弄影槍齊發,務要先斃何其狂於招下,再生擒宮滌塵。
管平來勢奇快,守禦已然不及。淩霄公子驟遇險情之下,激起最後一絲潛能,猛然轉身將宮滌塵護在身後。
“噗”,零丁劍刺入何其狂的右肩,痛得他一聲悶哼,隨即身體急轉,以肩骨夾住劍刃。他心知一旦讓管平展開攻勢,劍槍合攻,必是難逃一劫,唯有與敵以命相搏,是以不顧自己門戶大開,瘦柳鉤蕩起耀眼金光,反揮向管平的麵門。
管平眼見奇襲得手,卻不料何其狂冷狠如斯,竟以身體為盾鎖住零丁劍,更是不顧性命的反攻。
縱然這一槍能透心而過,瘦柳鉤的瀕死一擊亦會劈中自己,他自信勝券在握,豈肯與之同歸於盡,弄影槍已觸及何其狂的衣衫,卻終於變招轉向,格擋在瘦柳鉤上。
槍、鉤相接,一聲巨響,震得峽道積雪紛紛落下。管平在空中倒翻個跟鬥,落在五步開外,空空左手撚住槍訣,右手弄影槍挺直一線,遙指宮、何二人,眼中殺機四溢;而何其狂則是護著宮滌塵踉蹌而退,零丁劍依然斜插在他肩頭上,血如泉湧,怒目而視。
靜。默。一時兩人俱都凝身不動,空氣似也被凍結起來,唯有四道目光在空中交纏,仿佛擦出燦亮的光芒。弄影槍槍纓被瘦柳鉤劈開,數縷紅絲在雙方氣勁中散成碎屑,飄舞在兩人之間。
兩大高手一招對決,乍看管平偷襲無功,又失了零丁劍,似是略處下風,然而他嘴角卻噙著一絲泰定的微笑,仿若成竹在握;而何其狂則是手捂胸口,麵色慘淡,陡然膝彎一軟,半跪於地,喃喃道:“好一個‘黍離之悲’!”一言未畢,一大口鮮血已從喉間噴射而出,將宮滌塵一身白衣染得血紅。
零丁劍刺入肩頭不過是皮肉之傷,而弄影槍雖未刺入何其狂的胸口,但那沉若千鈞的槍意已重創他的肺腑,渾身內息都被管平這全力一擊所震散,此際連站立都困難,遑論再戰。
管平麵上並無半分得色:“宮兄若降,我便立即命人救治何公子,尚有生機,若再晚一刻,怕就無力回天了。”說話間不易察覺地悄然逼近。
宮滌塵扶住何其狂,眼望管平,蜂舞劍橫於頸前,淒然一笑:“若是管兄再走近半步,就連我的最後遺言也聽不到了。”
管平應聲止步,他雖一招得手擊潰何其狂,卻仍掩不住心頭一絲沮喪,仰天長歎:“淩霄公子,你贏了!”這聲感歎並非因勝之不武,而是他盡管一直隱忍到最後才等來絕好的戰機,仍是被頑強的淩霄公子挫敗意圖。縱然宮、何二人已身處絕境,他依然無法完成最終的目標:生擒宮滌塵!
宮滌塵緩緩道:“簡歌的才智決不在你之下,狠毒處更有過之,與他合謀,管兄可要小心。”
管平不置可否一笑:“宮兄多慮了,我自有打算。”
宮滌塵低頭望向懷中的何其狂,隻見他渾身鮮血,麵若淡金,目光散亂,氣息奄奄,從未想到一向驕狂桀驁的他竟會有這般落拓的模樣,忍不住鼻尖一酸,一顆眼淚滴在他的麵上。
或是感應到那淚珠的溫熱,何其狂緩緩睜開了眼:“對不起……”
宮滌塵狠聲道:“不許抱歉,你已盡力!”
何其狂歎道:“你還是這麼凶……”他如癡如呆地盯著宮滌塵,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意,能目睹心儀佳人為自己垂淚,雖死無憾。
宮滌塵柔聲道:“我不想你死,降了好麼?”
何其狂遲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寧可死!”隨著他拚力說話,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
宮滌塵微微一笑,立下決斷:“好,我陪你!”
她無以回報麵前男子的一片深情,唯有以死成全他的驕傲!
“不!”何其狂卻掙紮道,“我不要你死。你可以降,隻是……不要讓我見到。”有多少次,他曾在心中暗暗許願:寧可舍棄一切,隻求能陪在宮滌塵左右,與她攜手並肩,笑傲江湖。奈何天不遂人願,自己空有一身蓋世武功,卻仍不能護她安全。事已至此,唯願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與之相比,青霜令的秘密算得了什麼?投降敵人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他心目中的宮滌塵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矜貴如詩。所以,他寧可自己死,也不要看到她俯首於敵人腳下。
管平不料事起轉機,急忙沉聲道:“何公子命在旦夕,生死全憑宮兄一念之間,尚請三思。”
宮滌塵聽若不聞,這一刹那間,她完全忘了自身的安危,忘了家族的使命,隻是靜靜地、全心全意地體會著何其狂對自己的一番深情,深深望進他的眼中,緩緩道:“我說過,你若死了,決不獨生!”
何其狂虎目蘊淚,一字一句:“那就先親手了斷我吧!”
宮滌塵點點頭,麵色沉靜,淡然道:“管兄可願給我這個機會?”她已決意先殺何其狂再自盡,但以管平的武功,或能趁機搶下蜂舞劍,故如此問。
管平心頭一緊,知已無法阻止,慢慢退至峽道口外,扼腕一歎:“願從宮兄將死之意。”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對何其狂柔聲道:“你先走一步,若有來生,我願與你相隨……”提起掌中蜂舞劍,就要刺入何其狂的胸口。
何其狂長望一眼宮滌塵,心頭默念她的名字,閉目坦然受死。隻要在生命最後的記憶中,依然保留著她清傲出塵、摒世絕俗的容顏,死有何懼?
千鈞一發之際,忽從空中傳來一個喑啞的聲音:“奉聖上令,赦宮滌塵無罪。禦林鐵騎即刻回師,不得延誤!”
眾人皆是一怔,宮滌塵的蜂舞劍凝在何其狂的胸口,卻不收回。她無法判斷這是否亦是管平的緩兵之計。
管平認得這聲音,皺眉喝道:“鬼失驚,你可知假傳聖旨的後果?”
“嗖”,一物從天而降,朝著管平擲來。鬼失驚冷然道:“禦賜免死金牌在此,還不快快收兵。”
管平接過那金牌細細察看,果是宮中之物,應是不假,不禁猶豫起來。與宮滌塵、何其狂結怨至深,日後必難善罷甘休,實不肯就此放手。
葛公公附耳低聲道:“成大事者,且不可有婦人之仁。就算聖旨不假,我等亦可先斬後奏,事後我即刻回宮勸諫聖上,決不至於怪罪下來。"烈火掩映下,絲線泛起各色霞光,如幻如夢。
管平沉吟,心頭盤算著種種利弊。此次伏擊扮做月神女娟的兼霞掌門駱清幽忽動,收起宮滌塵,水知寒知情而不出戰,將軍府本是置身玉肅,躍身而起,在空中抓住幾根絲線,瞬間打事外,但如今鬼失驚既然來了,必得明將軍之令,成一結,掛於腰際。殺宮滌塵與何其狂事小,得罪明將軍可不是說笑。那些絲線不知以何物所製,韌性極強,竟不何況鬼失驚與手下二十八弟子"星星漫天"難纏折斷。華音五神展臂而振,駱清幽懸於雪中,越至極,己方連番苦戰之下,未必有勝算。蕩越高,幾個起伏後,到達最高處,驀然發出一聲清嘯,雙臂盡展,頭下腳上,僅憑那絲線纏住一記低沉的蕭聲仿佛從遙遠的穹空中傳來,腰身,往穀底直蕩而下。
悠然漫長,似斷未絕。先如細水潺流,空茫婉轉,宮滌塵立知其意,扶起何其狂移至峽道口處,鏢紗難測,集天地鍾靈,聞之心馳神怡,幾疑夢駱清幽一蕩而至,右手抱起何其狂,左手抓住宮裏仙音,不覺融開心頭殺伐之氣;漸似水瀑奔騰,滌塵,借著絲線的彈力,複又騰起數丈高,雙手掃雲蕩霧,搖星晃月,奪紅塵豪情,恍有萬幹兵發力一送,將宮、何二人擲到山頂安全處。馬席卷而來,氣勢磅睛,所向披靡,直至響徹絕絕雲穀底眾將士看得呆了,全無反應。雲穀中。駱請幽腰腹發力,空中翻過身來,雙眸中精何其狂精神大振,一把握住宮滌塵的執劍之光四射,寒聲喝道"今日暫不與你們算賬,但若手"且慢,這是清幽的蕭聲!"何公子不洽,就讓管兄抵命!"陡然間眼前一亮,冰壁上映出熊熊火光。那一刹,在場的每個人眼裏,隻見穹天深碧但見絕雲穀山頂上,燃起蓬然烈火,火光下如洗,蒼空湛藍無垠,駱清幽水袖長舒,雲裝迎風,數道人影閃動,頭戴各色麵具,身著幻彩妓服,白衣飄飄,纖身盈盈,由半空中橫掠而過,修長隨著蕭聲翩翩起舞,演化作各路神抵。倩影恰恰映在那陵潔如輪的圓月之中,蒙眈的月火神祝融,色變繹朱;水神共工,顏若蘸青;光披在她身上,映出一條曼妙的曲線,宛如神女雲神屏輯,麵做沉孀;風伯飛廉,妝幻翠綠;日降世,羽化飛仙。神伏莓,頰染蒼黛……而在五神持火狂舞之中,月神女娟一衣縮素,
手撫長蕭,靜坐其中,似是垂頸沉思,似是懷想請歌,宛如雕像。火與冰、動與靜的極致對比,令在場之人目眩神迷,如墜幻境,再也不思征戰。
管平心頭一沉,萊茵門素以詩曲才藝名動天冬日微寒的山風如同一隻溫柔的手,將密布下,此刻"華音六神"齊齊出動,若是己方再不的陰雲撕開一線縫隙,顯露出淡紅色的夕陽。而停於,駱清幽勢必率兼霞門手下全力出戰,而鬼在那重重雲層中,有一個小黑點往來穿梭著,盤失驚與"星星漫天"亦隨時可能加入戰團……他旋數圈後急速俯衝而下,似一支脫弦之箭穿過陰乃擅決斷之士,眼見大勢已去,亦不勉強,朗聲暗的天空,落入羅霄山的茫茫叢林之中,最終停一笑"駱掌門、鬼兄請了。我與宮先生、何公子在景成像的肩膀上。並無私怨,隻是奉君之命不得不為。既有聖令赦那是一隻信鴿,頭顱高昂,神態傲然,鑽藍免宮滌塵,自當退兵。不過此際峽道己封,還請色的羽毛閃著金屬般的光澤,一對火紅的眼睛就稍待片刻,容我遣士卒開道。"像兩隻紅寶石般凜然生光。
絕雲穀頂,翩然起舞的"華音五神"同聲一在四大家族的訊息傳遞中,分為灰、白、黑、喝,數手齊揚,擲出十餘道絲線,在空中結成網狀。藍四等,藍色的信鴿代表的是第一級的機密情報。
鳴佩峰英雄塚前,許驚弦、水柔清、阿義與景成像、物天成靜待半日後,終於等來了京師的消息。
物天成已提前講述明白,早間接到四大家族在京師布下的眼線傳信,宮滌塵與何其狂在京師南郊遇伏,生死不明,故在此處等候接下來的進展,一旦淩霄公子當場戰亡,便將從英雄塚上除名。
由京師至此,縱有快鴿傳信,亦需近兩日光景,他們無力更改已經發生的結局,隻盼能收到好消息稍稍安心。
景成像從鴿腿下取下信管,手臂一揚,勁力到處,藍鴿振翅而起,直衝入雲端。景成像捏碎信管,展信細觀,麵容平靜如昔,不現喜怒。
水柔清忍不住問道:“景大叔,快告訴我信上怎麼說的,宮先生與何公子可平安無恙麼?”
景成像冷眼瞅來:“淩霄公子也還罷了,那宮滌塵身為禦泠堂主,乃是我四大家族最大的敵人,你為何要關心他的死活?”
水柔清一呆,景成像雖為四大家族盟主,但平日寬厚仁慈,待人親切,視若父輩。記得小時候自己縱然偶有犯錯被他指責,也隻是輕言溫語,從不曾有這般嚴厲的態度,望著他大異平日的模樣,縱有千言萬語亦說不出口。
似乎隻要涉及到家族使命,點睛閣主就會變做了另外一個人。
許驚弦拱手道:“宮滌塵雖是禦泠堂主,但亦是吐蕃使者,他若有何不測,中原與吐蕃極有可能燃起戰火。事關天下蒼生的安危,還請景閣主明示。”
景成像聽他言之有理,麵色稍霽:“管平請得太子傳令,集京師重兵秘設埋伏於京師外絕雲穀中,將宮滌塵與何其狂困了十個時辰,後被駱清幽救出。宮滌塵無恙,淩霄公子重傷。”
許驚弦心頭一緊:“不知何公子傷得可重,會否有性命之憂?”
“消息中並不曾說明。但另有一事,少……
咳,大將軍明宗越夜入皇宮覲見,雖不知請奏何事,但或許與絕雲穀的伏擊有關。”
許驚弦微一思索,已略猜出究竟,明將軍多半是深夜才收到消息,所以立即入宮請得赦令,不然縱有駱清幽援手,但管平奉太子號令,亦決不肯罷戰。聽景成像幾乎脫口說出了“少主”之名,卻又喚了稱呼,怕是有些惱怒明將軍相救宮滌塵。
不過對於明將軍來說,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皆是他先輩之臣屬,並無二致,也不會在兩派的紛爭中明確態度。
想到何其狂傷勢不明,許驚弦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趕赴京師查個究竟。“管平之策”妙絕天下,必是在絕雲穀中布下絕殺之局,可以想象那近一日的激戰是如何的艱辛。幸好他曾囑托鬥千金將銷金窟秘會的情景告訴夏天雷,同時傳書駱清幽細察京師動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物天成拋去手中鐵鑿,手撫英雄塚,長聲一歎:“當年我接手英雄塚之時,碑上十九位英雄俱是江湖上驚天動地的人物,如今時過境遷,漸呈調零之態。此次淩霄公子雖逃得一劫,下一位卻又不知會是何人?”
“一晃數十年,我們都老了。且看爾等年輕一輩吧。”那一刻景成像眼露悵色,像是突然老了幾歲。他念念不忘家族使命,一心替明將軍重奪江山,這些年籌謀策劃,耗盡心力,奈何明將軍卻似是全無此意,不由有些心灰,對許驚弦道,“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結怨極深,豈能輕易化解,若是南宮堂主有誠意,但請明年神州盟會之際再與我從長計議吧。”
許驚弦聽景成像至少已答應參與神州盟,知事有轉機,不可迫之過急,恭敬道:“晚輩必將景閣主之言轉訴南宮堂主。”
景成像道:“我需閉關清修幾日,許幫主這就請便吧。至於清兒,你上次偷偷離開鳴佩峰,罰你麵壁十日,不得離山。”言下竟有逐客之意。
水柔清眼珠一轉,分辯道:“這可不行,夏老幫主與北雪兩位前輩還有事情交給我做,必須與許幫主一同離開。”她故作神秘狀,“他們要我把白石叔叔勸回來,景大叔意下如何?”她知提及宮滌塵必會惹景成像之忌,索性信口開河搬出夏天雷與雪紛飛兩大救兵,一麵對許驚弦暗打眼色。
許驚弦肚內暗笑,隻得替她圓謊:“正是如此。
另外晚輩另有事情要麵見花樓主與水鄉主,還需逗留幾日。”
“天曉若能回來自是極好。”物天成忍不住接口。
景成像沉吟:“罷了,清兒將功折罪,既往不咎。許幫主遠來是客,一切請自便,就由清兒多多照應吧。”大袖一揮,與物天成轉身離去。
景成像竟然沒有過多刁難,頗出許驚弦的意料。
三人來到峰腰,眼前現出岔路,許驚弦知道左邊通往溫柔鄉,右首則是翩躚樓。當下讓水柔清先去溫柔鄉回家看看,並順道通知溫柔鄉主水柔梳,他則與阿義同去翩躚樓拜見花嗅香。桑瞻宇的身世事關嗅香公子的聲譽,知悉內情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借故打發水柔清離開,好在阿義心智失常,雖不離他左右,倒也無礙。
才行出幾步,忽聽前方傳來一記蒼老渾厚的語聲:“小弦,是你來了麼?英雄出少年,幾年不見,果然要刮目相看啊。”
許驚弦抬頭望去,正是愚大師。不禁心頭大喜,一來兩人情同祖孫,奕天訣亦因他而得;二來諸多事情還須借助老人的睿智,連忙上前拜見。
寒暄已畢,許驚弦說明來意。愚大師歎道:“我四大家族與禦冷堂本是同源,卻隻因理念不同,千年紛爭之下,死傷慘重,積怨極深,如今有機會能了結這一切恩怨,亦算無量功德。南宮堂主既有此意,當是明理之人,景成像隻因愛子慘死於簡歌手中,難以釋懷,待老夫有空暇時好生勸解他。”
許驚弦知愚大師身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觀事通透,由他勸說景成像,自是事半功倍。
愚大師又道:“明年的神州盟會乃是近年武林一大盛事,簡歌必會設計阻撓。此人於行道大會傷我十餘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決不可放過他,界時老夫亦去一趟梅影峰,一來替白道武林壯壯聲勢,若有機會便除去簡歌。”
許驚弦大喜稱謝,又想到愚大師知悉四大家族諸多秘事,當下將青霜令之事有所保留地講出,隻是未說明解出青霜令的那八句秘語。
愚大師臉色一變,歎道:“悟魅現形,亂世將至!”
“悟魅圖果然有那麼大的威力麼?”
“昔日天後憑一介女流之身,卻能登基天下,成為九五至尊,悟魅圖居功至偉。據老夫所知,該圖得於春秋戰國時期的鬼穀子,此人深明剛柔之勢,通曉縱橫捭闔之術,精研兵法攻守之術,獨具通天之智。其名下弟子蘇秦、張儀、孫濱、龐涓等人無一不是當時的名臣大將,足見其師之能。像悟魅圖這等神功秘術就如劍之雙刃,以之為善,福澤天下,以為之惡,後患無窮。此事務必謹慎,切記,切記!”
許驚弦恭聲稱是。愚大師的話盡管激起了他對悟魅圖的好奇,卻也給尋找悟魅圖的過程帶來了一絲陰影。
愚大師眼望阿義,眉頭一挑,老眼閃過驚詫之色:“這位小兄弟是何人?”
“他叫阿義,乃是夏老幫主的義子,隻因遭逢海難,家人盡喪,所以神智略有些不清。”許驚弦將阿義的來曆略加說明。
阿義感應到愚大師目光中的銳利,低低喚了一聲“阿義”,神態有些不安。
愚大師手攬長須,若有所思:“好了,老夫知你到來,心頭歡喜出來一見,此刻有些勞累,也該回去休息了。”
許驚弦知他已有百歲高齡,垂手謹立:“大師請去安歇,晚輩恭送。”
本以為愚大師已走遠,許驚弦帶著阿義正要離開,耳邊忽又聽到愚大師的傳音之語:“此子天庭飽滿,地閣豐厚、雙耳珠垂,人中頎長,當有成就。
但後顱生有反骨,須得小心提防。”聲音漸弱,終不可聞。
許驚弦一怔,愚大師身為英雄塚傳人,最精識英辨雄之術,如此特意提醒自己必有其道理。
但反觀阿義,依然是渾渾噩噩、不通世事的模樣,實難相信。或許隻是出自老人家的疑心,權當閑言妄語,一笑置之。
翩躚樓是一座三層的閣樓,飛簷列瓦,朱戶丹窗,雕梁畫棟,典雅高拙。外圍池水繚繞,碧波倒映出山影樹枝與園林樓閣,如臨桃源;更有遊魚穿行其中,不時跳躍出水麵,若迎賓客。
遠遠就見池邊梅林前有一張石桌,幾張石凳,石桌旁坐著一位白衣人,望見許驚弦與阿義,也不招呼,遙遙舉杯,一口飲盡。
此人相貌英俊,難辨年紀,懶懶地斜倚石桌旁,倦怠的身影隱呈醉意,一雙眼睛卻是清亮如晨星。
正是那風流倜儻,灑脫率性,自號“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花嗅香。
許驚弦上前見禮,閣、樓、鄉、塚四位統領之中,相較景成像的清高、物天成的豪邁、水柔梳的雅嫻,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位表麵看似玩世不恭,實則睿智多謀的翩躚樓主。當年被景成像廢去丹田後,為替他解開心中憤怨,花嗅香給他講了四個意味深長的故事,受益至今。
隻可惜,今天他給花嗅香帶來的,卻未必是個好消息。
兩人含笑相視,走到近前,花嗅香以手扣桌,石桌上兩隻酒杯突然跳起,端端往許驚弦與阿義各自的懷中落來,兩人接過,阿義雖不明其義,但見有人陪他玩鬧,卻是樂不可支。
花嗅香肅聲道:“聽聞許少俠接任裂空幫主,且以一杯水酒相賀。”臉色鄭重,眼中卻流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
許驚弦知嗅香公子心性灑脫逍遙,隨遇而安,不像景成像與物天成執著於四大家族之使命,自己亦是最喜他這一點。欣然道:“久聞翩躚樓折花手之名,講究‘輕敲葉、重攀折、靜消凝、動黯然’。
想不到竟被花三叔用來敬酒了。”
他本不好酒,但那酒香溢來,淡清幽雅,神智一爽,不由意動,舉杯飲盡,但覺一條火線從喉間直燒入肚中,良久方休,苦起臉道:“這酒氣味芬芳,想不到喝下去竟是這般烈性。”
旁邊的阿義喝了一杯,亦是吐舌亂叫不休。
花嗅香大笑:“此酒乃是我當年集百花所釀,入口醇厚,後勁綿長,起個名字叫做‘沉香暗渡’,埋於花樹下已有近十年,尋常不侍客。今日是見到許少俠來了,方才開封啟釀,與君共享。來來來,再敬你一杯。”
“花三叔還是當我是小弦吧,莫再請我喝酒了。”
一旁閃過一位綠衫女子,年約二十四五,明眸皓齒,淡素蛾眉,烏發如雲,容顏秀麗,正是花嗅香之女花想容,給許驚弦盈盈道個萬福,掩嘴而笑:“小弦弟弟身子變高了,模樣變俊了,又從一個無名的小孩子變成了江湖白道大幫的幫主,唯一未變的卻是酒量啊。”
許驚弦想到初見花想容之時,正是自己在涪陵三香閣擺闊請客,被一口酒水嗆得涕淚齊流,亦不由失笑:“四年不見,花姐姐一切可好?這次清兒也與我一起回來了,一會兒就來見你。”
花嗅香道:“久別重逢,當浮一大白。”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沉香暗渡”。
花想容橫他一眼:“許少俠遠道而來,必有要事,你卻不分輕重,隻顧勸人喝酒。”
花嗅香一攤手:“你看看,這哪像女兒對父親說話的口氣?我瞧真要快把你嫁出去,找個男人管教一番才好。”
花想容頰生紅暈,跺腳不依道:“我才不嫁人,就陪著爹爹。”
花嗅香大笑:“是是是。普天之下哪有男人能配得上我女兒……咳咳,今日我們隻談風月,不說正事。來,許少俠再喝一杯。”借酒掩去麵上的尷尬。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許驚弦留意到花想容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心頭暗歎。當年他尚不通男女之情,事後回想起來,自是懂得花想容對林青一番思慕之意,奈何流花有意,流水無情,縱然林青不死,心中亦隻有一個駱清幽,再也容不下別人,花想容注定隻能徒然相思。如今暗器王已逝,再難有人取代他在花想容心中位置,以她的心高氣傲,或許會就此終身不嫁,孤獨一生,大概亦成了嗅香公子的心病。
許驚弦換過話題:“晚輩此次來鳴佩峰,不但要與景閣主商議明年神州盟之事,還給花三叔帶來了令郎的消息。”
“哦,那個不肖的小子可還好?哼,這麼多年也不回家看看,索性就當沒這個兒子罷了。”畢竟血濃於水,提到花濺淚,花嗅香嘴裏雖然說著氣話,臉上卻現出關切之色,一旁的花想容亦是凝神細聽。
許驚弦暗地苦笑,花嗅香隻知其子花濺淚,卻不知自己話中有話,指的卻是桑瞻宇,恐怕花嗅香如今還不知道當年欠下的風流債。
“年初時我曾在焰天涯見過濺淚兄,他與臨雲姑娘伉儷情深,端是令人羨慕。但因戰火將起,唯恐連累妻子,所以離開了焰天涯……”
花想容吃驚道:“哥哥那時果然在焰天涯,但爹爹早就原諒了他戀上臨雲姑娘之事,他卻為何還遲不歸家?如今又在何處?”
“目前我也不知他去了哪裏。不過……”許驚弦記憶極好,回想起與花濺淚的對話,幾無錯漏地轉述一番。
聽到花濺淚為了不參與戰事,悄然離開焰天涯,寧被世人視為貪生怕死之輩,也要保護嬌妻不受侵犯。花濺淚不由大笑三聲:“打小我就讓這孩子讀遍四書五經,後來卻怕把他教誨成個行事迂腐的老夫子,想不到竟有如此想法。唔,這小子果然是我的種。”言下頗覺自豪。
花想容心懷擔憂:“可是他這樣一直不回家也不是辦法啊……”
花嗅香眨眨眼睛:“容兒有所不知,其實我兩個月前曾接到濺淚的傳信,說是妻子已有身孕,待到分娩後將攜妻兒回翩躚樓看望。”
“啊,爹爹怎麼未告訴我?可有詳細地址?”
“濺淚給道邊一個腳夫些銀子帶信而來,並沒有地址。不過信是從鄂境傳來,想必亦離此不遠。
定是怕我怪責於他,所以先將生米煮成熟飯,就算我不認媳婦,總不能也不認孫兒?嘿嘿,這小子翩躚樓的功夫沒學會幾成,他老爹瞞天過海的本事倒是學得絲毫不差。我怕你心急又出去尋他,所以才沒有告知,此刻正好給你一個驚喜。”
“哎呀,如此說來爹爹可不是要抱孫兒了?”
“哈哈,你且放心。有了孫兒,女兒依然是爹爹心頭的寶貝……”
許驚弦見他們父女情深,念及自家身世,亦是心羨不已。
與花嗅香和花想容暢談舊事後,許驚弦正容道:“晚輩此次來,另還有一事想找花三叔求證?”
“但說無妨。”
“此事機密,最好找個僻靜之所。”
花想容聞言眉稍一挑:“阿義,那邊有可愛的魚兒,我帶你去看看吧。”強拉著阿義往旁邊去了。
花嗅香低聲一歎:“容兒聰慧美麗,更是善解人意,隻可惜……”複又灑然一笑,“緣由天定,我等凡夫俗子原是無可奈何。你我且去翩躚樓中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