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八十年代(1 / 1)

我的八十年代

文化

八十年代不過是父輩們的時代。他們提起我們,總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神情,覺得我們是缺乏生氣的一代,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八十年代是鄧麗君,喇叭褲,迪斯科,貼麵舞,去除精神生活汙染的時代,可在我匱乏的童年記憶中,我努力搜尋這些在鄉村稀罕的時代標記,卻無功而返。我想起我們村第一個穿尖頭皮鞋的人;想起第一個燙卷發的家夥;想起讓大半個村莊都聽見的錄音機,裏麵正播放著毛阿敏、譚詠麟他們的歌;想起八十年代的流氓犯;想起深夜來我家躲計劃生育的堂姐;想起浩浩蕩蕩的交公糧的隊伍;想起“嚴打”時期被槍斃掉的小青年……我的記憶僅限於此了。

太陽東升西落,每天伴隨著雞鳴而晨起,狗吠而夜歸,每一天並無不同。老農們農閑時,談的依然是那些問題:“你說什麼時候能收複台灣嗬”,“中國原子彈那麼多,怎麼不打顆給美國佬試試嗬”。

那些話題往往在月光下進行,有時後生們也往往忍不住要插嘴進來,世界大戰於是開始了。你代表蘇聯,我代表日本,他代表美帝。後來讀到畢飛宇小說《地球上的王家莊》,莫名地親切。這些剛從集體主義脫離出來的農民,身上依然還帶著深深的時代烙印。關心國家大事,喜歡修理地球。後來這種閑聊越來越少,後生也越來越少,都出去打工了。

八十年代初,我的父親作為中國第一代農村進城務工人員,踏上了他鄉,開始了他長達近三十年的打工生涯。比我父親活泛點的青年,則去廣東、福建進廠。每到年底,故鄉張開大嘴,將年初吐出去的人吞進來。他們背著巨大的背囊,帶來南方的聲訊。鄧小平南巡、香港腳、台灣老板……世界很大,大得無邊。五顏六色,看得人眼花繚亂,我有些恐懼這麼大的世界。

有一天我跑去縣城僅有的兩家音像店,帶著一絲的企盼,希望從那些琳琅滿目的流行消費品中尋找與眾不同的東西。看到了雙眼蒙著紅布的崔健,那是屬於八十年代的崔健,理想主義的崔健,滄桑而淩厲,神情嚴肅……從他截然不同的封麵美學傳遞給我的感受中,我選擇了他。那種感覺就像擁有了打開這個世界的密碼。我套用著這個密碼,推開一扇扇通往八十年代的門。我還記得暑假那年在老家讀《在細雨中呼喊》的情景。玫瑰色的晚霞燒透了半邊天,遠方層巒疊嶂的黛色山脊愈發黯淡下去。香椿樹上的蟬聲鎮壓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寧靜,此時發起衝鋒號,雨點般的昆蟲啁啾聲攻占了整個世界。我合上書,神色黯然地走出家門,走在鄉間阡陌上,餘華的書在我內心無疑製造了一場混亂,驚起陣陣漣漪。也是那時起,我開始有意識閱讀在八十年代出道的那批作家的作品。殘雪、韓少功、張煒、張承誌、蘇童、林白等人,就是那時候走入我的視野的。

17歲那年,我希望和周邊人區分開來。我體驗著“異質”帶來的精神優越感,渴求出門遠行,不安分地審視著自身所處的世界。這種感受好比讀餘華的《18歲出門遠行》,我想象自己就是那個獨自出遠門的孩子,興致勃勃中夾雜著一股好奇、荒誕的體驗。

我記得生日那天,戴著耳機,將音量調到最大,聽著崔健吼:“……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了天也蒙住了地……”有種被洗禮和啟示的震懾。好比被父親汗水浸透的鋤頭把,和高高揚起的穀物。這是來自父輩的力量,來自八十年代的力量。

我想八十年代對我們而言到底意味著些什麼呢?它不過是父輩們的時代。他們提起我們,總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神情,覺得我們是缺乏生氣的一代,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可這畢竟不是八十年代,我們隻能從自身出發,寄托於這代人的情感模式,從其中尋找新的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