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法預料的是,這個羅池廟,將成為他的祠,被供奉千年。

不為什麼,就為他破舊箱篋裏那一劄皺巴巴的詩文。

屈原自沒於汩羅江,而柳宗元則走過汩羅江了。幸好回來,柳州、永州無所謂,總比在長安強,什麼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國,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個魯濱遜。他有一個小小的貶謫官職,利用著,挖了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畢竟勞累,在四十七歲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幹的這些事,一般被稱為政績。當然也對,但他的政績有點特別,每件事,都按著一個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見的實情做出並不考據何種政治規範;做了,又花筆墨加以闡釋,疏浚理義,文采斐然,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在這裏,他已不是朝廷棋盤中一枚無生命的棋子,而是憑著自己的文化人格,營業著一個可人的小天地。在當時的中國,這種有著濃鬱文化氣息的小天地,如果多一些,該多好。

時間增益了柳宗元的魅力。他死後,一代又一代,許多文人帶著崇敬和疑問仰望著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的覆轍的貶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會平適一點。柳州的曆代官吏,也會因他而重新檢點自己的行止。這些都可以從柳侯詞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個獨特的形象,使無數文官或多或少地強化了文人意識,詢問自己存在的意義。如今柑香亭畔還有一石碑,為光緒十八年間柳州府事蔣兆奎立,這位長沙籍官員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碑文,說他從柳宗元身上看到了學識文章、自然遊觀與政事的統一。“夫文章政事,不判兩途,侯固以文章而能政事者,而又以遊觀為為政之具,俾亂慮滯誌,無所容入,然後理達而事成,故其惠化至今。”為此,他下快心重修柑香亭,沒有錢,就想方設法,精打細算,在碑文中報了一筆籌款明細賬。亭建成後,他便常來這裏思念柳宗元,所謂“每於公退之暇,登斯亭也,江山如是,蕉荔依然,見實聞花,宛如當日”,不能不說,這府事的文化意識和文化人格,因柳宗元而有所上升。

更多的是疑問。重重石碑發出了重重感歎、重重疑問,柳宗元不斷地引發著後人苦苦思索:

文字由來重李唐,如何萬裏競投荒?池枯猶滴投荒淚,邈古難傳去國神……自昔才名天所扼,文章公獨耀南荒……舊澤尚能傳柳郡,新亭誰為續柑香?

這些感歎和疑問,始終也沒有一個澄明的歸結。

我在排排石碑間踽踽獨行。中國文人的命運,在這裏裸裎。

但是,日近中天了,這裏還是那樣寧靜。遊人看是一個祠堂,不大願意進來。幾個少年抬起頭看了一會兒石碑,他們讀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執地愴然肅立,少年們放輕腳步,離它們而去。

靜一點也好,從柳宗元開始,這裏曆來寧靜。京都太嘈雜了,麵壁十年的九州學子,都曾向往過這種嘈雜。結果,滿腹經綸被車輪馬蹄搗碎,脆亮的吆喝填滿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這裏,文采華章才從朝報奏折中抽出,重新凝入心靈,並蔚成方圓。它們突然變得清醒,渾然構成張力,生氣勃勃,與殿闕對峙,與史官爭辯,為普天下皇土留下一脈異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氣,三分自信。華夏文明,才不至全然黯喑。朝廷萬萬未曾想到,正是發配南荒的禦批,點化了民族的精靈。

好吧,你們就這麼固執地肅立著吧。明天,或許後天,會有一些遊人,一些少年,指指點點,來破讀這些碑文。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