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的“胡呐喊”
小說
作者:廖靜仁
1
湘江世紀城是長沙市最大的樓盤,開發商來此征地,口號不是建房,而是造城。也確實是造了一座城,上至瀏陽河,下至撈刀河,共有大小住房三萬餘套,各類店鋪上千家,雄居於開福區地段三江合一的湘水北岸。頂頭是一棟名叫世紀金源的五星級酒店,就建在瀏陽河出口處的江嘴上,隔岸是迤邐南來的衡峰之足嶽麓山;而一尊手提青龍彎月大刀的關公巨像,矗立在撈刀河口的江灣裏,昂首八百裏浩瀚洞庭,好不氣派。
然而這一切似乎與祈福兄和姣姣沒有太多關係。倒是那一艘停泊在世紀金源大酒店往北約五百米處江岸上的木帆船,卻在他倆的工作和生活中產生過重要影響。
這是房產開發商專門為業主們打造的一處人文休閑景觀。完全模仿著真船的樣子做成:長三十六米,寬十米餘,上立著三根原木桅杆,偌大的船艙兩側各開著一扇上鎖的木門,正好可以給在這一路段做清潔的祈福兄和姣姣放工具。開發商還別出心裁在兩側各刻了“泰坦尼克號”五個朱紅大字。西側臨江處的廣場邊還撐開著一柄人造風景傘,傘下是一條長長的石凳。人們一早一晚都喜歡聚在這地方,或鍛煉身體,或休閑聊天,尤其是到了周末或節假日,孩子們總喜歡往船上攀爬,人氣旺得很。人們遠遠地望過去,但見高昂的船頭直指西南上遊,極容易激發出“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豪情,偶爾還會有找情調的青年男女一前一後立在船頭,張開四臂作飛行狀,口中還哼唱著電影《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哢嚓”一聲定格為永恒的浪漫。
不過無論是姣姣還是祈福兄,他們是不會有這種豪情和浪漫的。
他倆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這一條路段上撿拾垃圾。
祈福兄姓胡,原名啟伏,之所以改成了現在的這個名字,當然是心懷了美好願望。他原本就有著早起的習慣,而今天卻起得更早。昨夜是他當清潔工以來睡得最香也最踏實的一個晚上。一夜好夢,一覺醒來神清氣爽,看看窗口有了亮色,便雙手抱頭,雙腳一蹺便挺身起床了。他照例是三下五除二洗漱了幾下,蹬著三輪小鬥車就往江邊趕去。因為興奮,便忘記了看床頭上的小鬧鍾,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起床的。他租住的房子離工作區就五裏多遠近,在芙蓉北路靠近瀏陽河口一個叫馬廠的棚戶區。剛出門正好碰上了環衛灑水車播放著經典老歌“東方紅”,他也就哼著這支老歌一路優哉遊哉地來到了“泰坦尼克號”的旁邊。
東邊的天際剛剛現出魚肚白,不肯隱退的星星如晶亮的露珠欲滴未滴,空氣亦如牛奶般清新。他把小鬥車傍“泰坦尼克號”停著,卻並沒有先去開鎖從船艙裏取撿拾垃圾的工具,而是與往常一樣,從從容容地來到了“泰坦尼克號”西側的風景傘下,蹺著二郎腿端端正正坐在長條石凳上,屏聲靜氣地傾聽著江聲,凝神注目地欣賞起江景來。人老瞌睡少,不如起個早。這是他的口頭禪,也是他早起的理由。
這裏是七百裏湘江流域最為開闊的一段,讀過初中的胡祈福也算是半個書生,在他大半輩子的坎坷人生中,風聲雨聲讀書聲並不稀罕,而江聲卻是很少聽過。“西南雲氣來衡嶽,日夜江聲下洞庭,”他雖然已記不得這是哪位湖湘詩人的絕句,但其大意卻是知道的,上一句無非是寫詩人看到的,而下一句又無非是寫詩人聽到的。然而詩人能看到他這樣一個一夜之間從老爺子淪落到撿拾垃圾的清潔工麼?能聽到他滿肚子苦水無處傾倒還不得不裝淡定的老人的心音麼?肯定是看不到也聽不到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個兒放開眼量,張開耳際,看世態炎涼,聽民間苦樂。
北去的湘江靜悄悄的,十多隻小小漁船“八”字形擺開,佇立於船頭的撒網人目光如炬地透視著湯湯流水,心中滿懷著收獲的希望;而此時的祈福兄卻把目光投向了斜對麵的嶽麓山。他剛一抬首,心就一怔:姣姣母女不就是住在那一座山的西邊麼?昨夜裏她一定是忙到很晚才睡覺的,飯後拖地和洗衣是她每天不斷重複的要務,而昨天卻又新增了一個項目,那便是親自宰雞、扒雞毛以及清洗雞內髒。她是個完美主義者,樣樣功夫都得親自過手才放得下心。她就是這麼一個人,明明人家在前麵清撿過垃圾,她卻總能從後麵的草叢裏扒出些紙屑或果皮煙蒂來。還時不時取笑他:“你呀,嘴上盡是毛,辦事也不牢!”真是個不曉得偷半點懶的實心人。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胡祈福居然情不自禁地麵朝嶽麓西山的方向扯起喉嚨呐喊起來。
他和姣姣的老家,一個在益陽,一個在安化,同屬於湘中地區的梅山腹地,在那樣一塊土地上生活和勞動的人們,凡遇上喜慶事,或煩心事,均習慣於用一種叫《胡呐喊》的簡單歌謠來抒發自己的情懷。“噢——嗬嗬嗬!噢——嗬嗬嗬!”便是《胡呐喊》的起調和開場白。這沒有唱詞隻有旋律的《胡呐喊》,是生命最本真的釋放,也是人類最原始的歌唱。他這麼順口就喊了出來,肯定是心深處有了某種感動的,但到底是因何感動呢?胡祈福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有一次姣姣就是站在這個地方指著斜對麵的山麓告訴他,“呶,祈福兄,我閨女的房子就在山腳下的那個小區。隻有一四九和九一二路車是經過湘江世紀城的,沿途近三十個停靠點,路上得磨個把小時哩!”但她卻並沒有向他發出邀請,要他哪天也過江那麵去走走。
“依我看哪,你外孫上初中後,幹脆住這邊算了!”
“不是又要花冤枉錢租房子啊?”
“那也是。要是你也是個男人多好,我們合租不就都省了錢哪!”
“那是的!”姣姣佯裝著剜了他一眼,臉就騰地紅了。那一副嗔怒的樣子就如昨夜裏夢見她時的模樣毫無二致。
天終於放亮了,祈福兄下意識地笑了笑,便不敢再作開心的回憶,忙轉身打開了船艙的側門,左手提著兩個蛇皮袋,右手握著一把長長的扁嘴鐵鉗,開始了每天第一輪撿拾垃圾的工作。路段很長,從世紀金源大酒店向北,一直到樓盤中心位置的售樓部,整整有四五裏遠近,都是他和姣姣的責任區。
道路的兩側,花樹掩映。而沿途的路麵上卻一夜間扔遍了垃圾,祈福兄嘟噥著說:“如今的人哪,真是越來越沒有教養,明明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個垃圾箱,卻不知道把不要的東西往裏麵順手一送,像擺譜顯闊似的到處亂扔。”他一邊勾腰夾著果皮和紙屑放進兩個不同的袋子,一邊直搖著腦袋感歎。袋子漸漸地鼓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掂了掂裝紙屑和煙盒的袋子的分量,國字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這些被人家信手一扔的所謂垃圾,在他和姣姣的眼裏卻是能換取補貼的。他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身後的“泰坦尼克號”,投向了那條長長的石凳。
思緒跳躍著,祈福兄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兩位漸入人生冬季的男女各坐在石凳一端,悉心地分揀和歸類著各種紙屑和煙盒。這是他倆每天四次或者五次歇腳時必做的功課。他們把這些看似無用的東西一小捆一小捆地紮好後,到收工時自會有收廢品的小販開了小四輪過來。兩人就樂哈哈地如同撿到了寶貝,將幾張零票子翻過來覆過去的照在眼前識別真偽。
“祈福兄,祈福兄你來看,這票子上是兩個什麼人你知道麼?”有一回姣姣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把一張角票往胡祈福麵前一推,手指著票麵上的兩個頭像很認真地問道。
“你是把我也當成畫鈔票的畫師了吧?我哪認得他們是張三還是李四啊!”祈福兄口裏這麼說著時,身子卻有意地向前傾了過去。
“來來,拿過來借我看看,”偶爾像個幽靈一樣出現在“泰坦尼克號”近旁的彭胡子,不知什麼時候又出來畫晚晴的江景了,他從姣姣的手中接過角票,也同樣很認真地端詳著。
“你們真的還沒有看出什麼道道啊?”彭胡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隻是笑過後卻又突然神情莊嚴地說,“這兩個人合在一起就叫‘人民’,是人民幣的人民。”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為什麼隻有一角的和五毛的小票上才畫著‘人民’,而大票子上卻是毛主席的頭像呢?”姣姣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身旁的祈福兄也覺得不解,有些茫然地望著彭胡子。
夕陽傍近了西山,晚霞在天邊靜靜地燃燒著。
三個人麵麵相覷,竟然一時無語。
“鑽什麼鬼牛角尖囉,錢大錢小,命歹命好,到頭來不同樣是一抔黃土給掩了啊!過好每一天,如同活神仙。”正在撿拾垃圾的胡祈福立馬就覺得那一天三個夥計都幼稚得好笑,想想早年間自己還是老太爺的時侯,每逢年節,家裏屁大點事,前來給他送錢送禮的人擠破門,結果呢……
胡祈福不禁身子一抖打了個冷顫。
“還是不如現在好!江上有輕風,頭頂有驕陽,這不正好可以出出汗,排排毒麼?搞不好還能多活幾年,多看幾年世道!”他勾腰夾起一個精致的“和天下”煙盒,狠狠地往垃圾袋裏一扔,望了望東邊冉冉升起的太陽,心想:她姣姣也該快到了吧。
2
姣姣淩晨三點就起床了。昨晚上她一忙就是大半夜,差不多淩晨一點才上床,睡前還特意調好了小鬧鍾。這小鬧鍾原本是一紅一綠的一對,是祈福兄花了一百六十八塊錢買的,順手就送了一個給她,告訴她隻要睡覺前上緊發條,定好起床的時間,放在枕邊便能夠給她提一個醒。姣姣從不亂接受別人禮物,但當祈福兄把這個葉綠色小鬧鍾往她手裏一塞時,她卻很自然地把它抱在了懷裏,還把祈福兄手中的另一個也拿過來作了一番比較,並且在心裏頭悄悄地說:男紅女綠,百看不夠。這老倌子還蠻講究哩。
那天她剛一到家,連晚飯也沒來得及煮就在給小鬧鍾緊發條,正好被送亮亮回家的女兒撞上了,便笑話母親:“現在連擦鞋的都用手機了,即可通話又可看時間,照樣能當鬧鍾作提示。就你個老頑固還把鬧鍾當成寶貝用。”姣姣卻正色道,“手機那洋把戲你媽不曉得用,也用不慣。還是這鬧鍾靠得住。”她女兒當然不曉得這小鬧鍾的來曆。
“你這是強詞奪理在找理由給自己台階下,什麼叫手機那洋把戲用不慣哩,舍不得花錢那才真是的。”女兒華子就有意嗆母親。“不過也是,你還有個寶貝崽等著啃老呢!”
“那是的,你盡講鬼話!”姣姣知道女兒心裏有怨言,老是說她重男輕女,也就懶得與她理論。
要是平時,姣姣都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睡覺,淩晨五點半起床,簡單地洗漱過,炒一碗剩飯吃了後,六點整,正好趕到小區對麵的公交車站牌下,搭乘早發的一四九或九一二路大巴過河到工作區,開始她每一天不斷重複的工作。
姣姣邊忙邊想著心事,臉上卻蕩開了幸福的笑容。
今天是入伏的日子。一地一風俗,梅山人把入伏稱為啟伏,並且還取了一個很吉祥的諧音名字叫“祈福”。一想到“祈福”這兩個字,姣姣的心裏就特別溫暖。美好的願望人人都有,隻是生活在底層的人表現得更加強烈一些。他祈福兄的這個名字不正是包含了一腔質樸而美好的願望麼?
昨天下班的時候,姣姣還專門拐到了湘江世紀城的菜市場,一咬牙買了兩隻大雄雞。“一隻青椒爆炒,一隻老薑慢燉。”她心裏早就盤算好了。正當她準備從懷裏掏錢的時候,身後卻伸出一隻手來把錢給付了。頭也不用回姣姣就知道爭著付錢的是何許人,“你這是搞什麼鬼名堂?”她的話還隻說了半截,身後的人就接上腔了,“我這是入股哩!入伏呷雄雞,小的長身體,老的補精氣。你未必還冇打我的米啊?”說話的人正是與姣姣同一路段的清潔工,年輕點的工友們都稱他祈福爹,姣姣卻喊他祈福兄。
“你說呢,冇打你的米我能一買就是兩隻?有錢啦我!”
“我就說嘛!”祈福兄一副蠻頗得意的樣子,“中午呷盒飯時就咬了舌尖,我一想肯定會有口福的。”
正在打煤氣準備燉雞的姣姣,突然間想起昨天在菜市場的這一幕時,也就忍不住笑了,她緊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這個祈福老倌也真是個神仙,連我去菜市場買雞他也曉得!”
“媽,大清早的,你這是在跟哪個說話啊?”天氣熱,女兒架一塊竹晾板睡在客廳通往廚房的過道上,沒有空調的房子隻要瞄準哪裏通風就睡哪裏。
“你娘是在跟神仙說話哩。”姣姣知道說漏嘴了,趕忙掩飾。
“那就好,我們做兒女的也可以跟著媽沾神仙光噠!”
“娘都一把老骨頭了,看你們還能沾得幾天光。”
“媽,你一點都不顯老,我覺得你還越來越年輕了。”
“你以為我也是個神仙能返老還童吧!”
“那難說哩,神仙撞上神仙,我們就有的是好日子過了!”
聽話聽音,姣姣不免一驚,心想莫非是女兒看出點什麼了?但她又一想能看出什麼呀?自己都奔六十的人了,還自作多情!就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聲氣。丈夫去那個最終都得去的世界一晃就快十年了,她一寡婦靠肩挑手提拉扯著一女一兒,如今女兒嫁了人,但還有一個兒子在浙江農學院讀大三。去年寒假時兒子忠忠還專門來到了她工作的路段幫過忙,並告訴她,說他已經在學校談上了女朋友。“這鬼崽子也真是的,今年連放了暑假也不想起帶女朋友回家來看看,而是兩人相邀著留在浙大所在地不遠的寧波搞什麼勤工儉學去了。”姣姣心裏這麼嗔怪著兒子,臉上卻溢出了幸福的笑意。
女兒華子就嫁在鄰村,二十一歲那年未婚先孕,對方隻草草辦過幾桌酒席,華子就跟著在長沙打工的女婿進了省城,租了一扇二十來平方米的門麵,開了家小雜貨店,兩人攢的都是辛苦錢。前幾年春上好不容易按揭買了一套六十八平米的房子,三口之家總算有了個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小居所,為了不影響自己在雜貨店夜裏加班,女兒硬是把在鄉下安化老家養豬喂雞的母親請過來幫忙,專門伺候上小學了的小外孫阿亮。外孫白天去了學校,她就怎麼也閑不住,再說條件也根本就不允許她閑,還有個在讀書的兒子忠忠等著用錢呢。她便托人,找到了在北岸湘江世紀城做路麵清潔的這份工作。辛苦是顯而易見的,一早一晚還要在大巴車裏待近一個小時,風裏雨裏耽擱不得。但畢竟一個月也能掙得千多塊錢。
姣姣一邊煲雞一邊想著心事。女兒華子也起床了,看看壁上的掛鍾已經指向六點,便趕緊催娘說:“媽,雞湯燉好了吧?你自己趕緊趁熱先呷一碗,回頭我再來收拾。”又忙著喊跟外婆睡在裏間臥室的小阿亮起床,“亮子亮子,快起床啊,不然我們把雞肉呷完噠你就隻有湯喝哩!”小阿亮怕是在夢中就聞到雞湯的香味了,應聲跳下床來,洗漱間也懶得進,就直撲廚房了。
“有得我亮孫寶呷哩!外婆早就把兩個雞腿夾在碗裏了。”
“媽,男伢兒要賤養才有出息,莫太慣著他了,你自己也呷一個啊!”母女在一起時是從不改鄉音的。
“還有哩。”姣姣回答著,順手便從碗櫃中取下了打午餐的飯盒。
“隻有媽,你盡慣著他。一隻雞莫非還有三條腿啊!”華子說著閃進了廚房,一手揪著阿亮的耳朵就往洗漱間裏拉,“都念二年級了,一點事也不懂!你外婆白天在江邊馬路上日曬雨淋,下班了還得趕過來伺候你個小祖宗。隻曉得顧自己呷呷呷,半點孝心也沒有!”
“你這是做什麼嘛。我講了還有的!”
“還有也隻準他呷一個!”
其實她姣姣早就安排好了:青椒爆炒的那隻雞的兩腿也放在鍋裏燉著。四個雞腿分兩份,亮亮一份,祈福老兄一份。買雞的錢是他付的,虧誰也不能虧了小孩和祈福爹。她還特意在昨晚殺雞時就把兩個雞胗清洗得幹幹淨淨了,據說那東西吃了對胃特有好處。祈福兄偶感風寒就總喊胃不舒服,也畢竟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一下子從富貴人家的老太爺落魄成了環衛工人,而且家底子也被查抄得如洪水衝洗了一般,又再沒有什麼至親的人理他,“也真是個苦命人!”姣姣這麼感歎著,便情不自禁地從碗櫃中又取出了一隻小飯缽來,她要多打一點帶過江去,讓祈福老兄中午晚上都有得呷。她正要給祈福兄撮雞肉時,伸出的手又懸在了鍋沿邊,“還是該跟女兒講一聲,這雞是工友祈福老倌付錢買的,得給人家分一小半過去。”但自己又怎麼好開這個口呢?
“媽,你那裏不是還有個跟你同一路段的祈福爹嗎?也記得給他老人家帶一碗過去呀!”刀子嘴豆腐心的華子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閨女,和她母親一樣善良。
“呃,娘曉得呢。”姣姣的心裏比喝了雞湯還要暖,她記得自己好像隻在家裏偶爾提起過一兩次祈福爹,女兒卻記得人家了,“那我替祈福爹謝你啊!”聲音脆脆的。
“媽,你一口一聲祈福爹祈福爹的,倒把自己的女兒當成了外人吧?”華子扔過來一句半開玩笑的嗔怪。
“看你個小鬼婆想哪裏去了,人家原來是個廳長的父親,是個老太爺哩!”姣姣趕忙辯護。
“是你自己想到哪裏去了吧?同是一條道上的清潔工,本來就應該相互關照嘛!”華子話裏有話,為母親的不打自招笑得前仰後合了。
“媽媽,媽媽,你和外婆怎麼這樣高興啊?”阿亮把洗臉巾往盆子裏一扔,突然很懂事地問道:“是不是外婆找到新外公了?”
窗外的梧桐樹上一對喜鵲在喳喳喳地叫著,華子順口便說:“你去問喜鵲啊!”
3
旭日從擎著紅辣椒標致的東站上空升起,一列北上的動車嗚地拉響了汽笛。已突破七百萬人口總量的長沙城複又沸騰起來。“祈福兄肯定又忙乎好一陣了。”坐在一四九大巴裏的姣姣望著江東岸的遠方自言自語地說。
七月的太陽剛出來就熱氣炙人。陽光透過明亮的車窗,姣姣的臉上像打著聚光燈似的,雖說已經是五十有五的年紀了,看上去卻還像一個容光煥發的中年婦女。“媽,你一點都不顯老,我覺得你還越來越年輕了。”她突然想起了女兒一清早說的話,心裏就湧起了幾許感動。當然了,這感動還來自於另外一個人對她的稱呼。那個人就是和她同一路段的工友祈福老兄。當她頭一次聽到他喊自己“姣姣”時,她簡直不敢信他是在喊她。
“姣姣,我們分在同一路段哩!”那天環衛主管把新來的員工分過工後,一個有些富態的老倌子走過來主動向她打招呼,並自我介紹說:“我叫胡祈福,上世紀五四年入伏那天出生,屬馬的。你就喊我祈福老倌或者祈福爹都行。相識是緣分,何況我們又分在同一路段,天天都要見麵的。”
姣姣的臉上像著了火一般,頓覺得一陣熱浪撲麵而來,肯定連耳根都紅了。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名字聽起來那麼別扭,同時又覺得那麼親切。這稱呼還是幾十年前在少女時代被同學們叫過的。
“姣姣姣姣,我們踢鍵子去囉!”
“今晚唐家觀鎮上放映‘白毛女’,姣姣我們一起去看麼?”
“姣姣,鎮小畢業了你還去公社讀中學嗎?”
那時候,男同學或女同學以及老師都叫她姣姣,但是姣姣卻沒有繼續升學的條件,父親和哥哥都抽調到懷化那邊修“三線鐵路”去了,生產隊按人勞各半分配口糧,剛滿十二歲的她就成了家裏的主要勞動力。她叫羅夢姣,稱得上是井灣裏的一枝花。夢姣是農村實行土地大包幹那年結婚的,就嫁在與井灣裏一江之隔的雀坪村。丈夫是駕船吃水上飯的漢子,不曾想四十六歲那年跑水上長途時,在資江崩洪灘翻了船,嗆水身亡,留下她一個中年寡婦和閨女華子及兒子忠忠艱難度日。幸虧兒女們爭氣,她也總算快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自從早兩年來到長沙打工,供兒子忠忠讀書是沒有蠻大問題了,隻是討兒媳婦的錢還八字沒一撇。
見夢姣怔怔地許久沒有應聲,祈福老倌也就有了幾分尷尬,連忙解釋說:“我也是剛才從你工作牌上對上號的。見你比我年紀小一大截,這麼稱呼你不會介意吧!”
“你屬馬還了不起啊?”祈福老倌誠懇的話語把夢姣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心想不就是一個稱呼麼?張三李四王五叫誰不是叫,但舉目一看,這老倌子也並不顯老,方臉闊額,濃眉大眼,站在麵前像一座鐵塔,“不是有意在裝大叔吧你?我屬狗哩,還講我比你小一大截,怕你的眼睛有白內障噢!”夢姣在老家當閨女時就是村裏出了名的快嘴婆,她劈裏啪啦放連珠炮似的,把一堆同是來應聘的老大爺老大娘也逗得哄堂大笑了。
“還姣姣姣姣,是青椒紅椒朝天椒哩!”
“要不就是夢裏那個姣!”
“馬善被人騎,小心被狗給咬了後腿!”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還真拿他倆開起心來。
姣姣目光一掃,見都是上了一把年紀的鄉下人,大家出門打工都不容易,一天到晚除了嘴巴子可以快活,怕也難得找到別的快活事情了。如今也隻有這些上了年歲的人才願意來做清潔工。年輕的有幾個願意與垃圾打交道呢?萬一找不到好的門路,哪怕就是開摩的、擦皮鞋也比聞臭氣吃灰塵強得多。也就懶得介意這群同是離鄉背井的掃地人的打趣。
姣姣卻一直不知道這個衣著裝扮及派頭都像鄉幹部模樣還自稱祈福爹、祈福老倌的人是圖什麼。該不是那種與兒女及兒媳搞不好關係的刁鑽人圖自在吧?但共事了蠻長一段時間後,她倒覺得這老兄人品還不錯,不但任勞任怨,而且心態平和,並事事處處總曉得將心比心替他人著想。也就對他沒有了介意。加上再後來聽人零零碎碎說起了他的身世,才知他祈福老倌也是個苦命人。
他原本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兒子是省交通廳副廳長,兒媳是高校人事處處長,隻是早兩年兒子因經濟問題被判了無期徒刑,而且兒媳婦也與他的兒子辦了離婚,帶著唯一的一個孫女另攀了高枝,更造孽的是他那享慣了清福的老婆得知兒子被“雙規”的那天,硬是一口氣沒有緩過來,便也一命嗚呼撒手西去了,留下他一個破產的孤老頭獨守著偌大的一個胡府……婦人的心也就有了幾分同情,一來二去的她也就不知不覺地叫他“祈福老兄或祈福兄了”,而且也自覺不自覺地事事處處總想著多給他一些關心與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