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命運的玩笑
向遠從葉昀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她以為步步為營,原來自己隻不過是命運手裏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不管怎麼走都是死局。
安頓好向遙的後事,那天晚上,向遠做了一個夢。她的半生都在披荊斬棘地往前走,義無反顧地往高處爬,但是在這個夢裏,卻一直在墜落,從寒冷徹骨的高處往看不見的深淵墜落。少年時的艱辛,異鄉求學的堅持,初入社會的奮力打拚,婚後的孤零和風光……還有月光下葉騫澤溫存的笑顏,那一天海上淒厲的風聲,爸媽、向迤日漸模糊的容顏,向遙與滕俊牽著手走遠的背影,這一切都如同鏤在懸崖上的印記。她下墜的速度如流星一般,來不及將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再看一眼,便已經一再地錯過。
懸崖上的風與她擦身而過,縱身一躍的恐懼在無止境的墜落後變作了絕望的釋然,還有對塵埃落定、粉身碎骨那一個結局的向往……終於,崖底在望,隻要再等片刻,沉沉的一聲悶響過後,迎接她的就是無止境的自在,她這半生從未體會過的自在。然而,向遠閉上眼睛的那一刹那,重重跌落在無法預料的柔軟中,那感覺就像挾風雷之勢打出的致命一拳,陷入了一整團棉絮裏,隻餘無盡的悵然。
向遠睜開雙眼,看到葉昀澄淨無瑕的笑臉。他在崖底,用血肉之軀承接了她的墜落。他的眼睛在看著她微笑,但是接住她的那雙手卻慘不忍睹,模糊的血肉中白骨森然。
“不—”
向遠驚叫著從夢中醒來,低垂的窗帷在黑暗中無風自擺,夜涼如水,錦衾寒薄。她怎麼能相信葉昀這樣純良的孩子下得了狠手?據說他在十米開外擊中了滕俊的頭部,一槍爆頭。幾年的警隊生涯他一槍都沒有開過,仁慈是他們兄弟倆最大的相似之處,就連看到一隻斷腿的鳥,葉昀都會心疼上很久,究竟是什麼讓他無視向遙最後的哀求,完全斷了滕俊的活路?
天亮之後,向遠和葉家的律師一起輾轉見到了仍在禁閉中的葉昀。出事的那天晚上,滕俊身上被證明並無致命武器,也就是說葉昀和另一個同事的追捕並沒有遇到暴力抗拒和暴力襲擊,可是他在同事的眼皮底下毫無預兆地開了那一槍。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麼,就連一向器重他、力保他的上司苦苦追問,也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葉昀的回答隻有一個:自己當時太過緊張衝動,完全失去理智,甘願接受任何處罰。此時已經是他被隔離審查的第四天,上頭已經責令他交出佩槍,暫停職務,至於會不會受到行政處分還要等待進一步的核實和調查,如果事情朝更壞的方向走,他很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是四天沒見,隔著長條的桌子,兩人麵對麵坐下,恍若隔世。葉昀眼睛裏滿是血絲,看得出來這些天他根本就沒有好好睡過覺,但身上依舊收拾得很整潔。這樣的見麵已是破例,向遠心底如排山倒海,可臉上卻是淡淡的,問了一句:“還好吧?”
葉昀緩緩點頭,咬了一會兒嘴唇,才說:“向遙沒事吧,他知道滕俊的事情了嗎……她一定很恨我。”
想來他這幾天與世隔絕,沒有一個同事顧得上把向遙的事告訴他,可是他遲早也會知道。
“恨不恨都不重要了。葉昀,向遙死了。生產的過程中出了意外,她留下了一個孩子,昨天我剛把她的骨灰帶回家。”向遠的敘述平靜如水,淚已經流過了,無須再重複一遍。
“死了?”
葉昀怔怔地重複,有那麼一小會兒,期望向遠的下一句會說:“我騙你的。”怎麼可能死呢?小時候跟他一前一後走過上學的田埂路的向遙,四天前的那個夜晚,哭著說“看在我愛過你的分上”,懇求他放過滕俊的女孩,怎麼就死了?可是向遠不會開這麼殘忍的玩笑。
葉昀的嘴角動了動,平放於桌上的雙手慢慢握緊。他沒有哭,肩膀卻不可抑製地發抖。在他看來很明顯的一個事實就是,假如滕俊還活著,向遙未必有事,他的那一槍殺了兩個活生生的人。
“葉昀。”向遠朝他伸出了一隻手,桌子太長,怎麼都夠不到他。葉昀卻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收到了桌下。他不敢碰她,因為他的手上有擦不幹的血,是他把向遠唯一的親人送上了不歸路。
向遠何嚐不知道葉昀的驚痛,她的心裏也有一小片在劇痛下慢慢地潰爛。她的一隻手舉起刀生生斬下了另一隻手,可她能怎麼辦?死的都死了,活著的那一個她必須要保住,因為已經不能再失去,這是她僅有的、毋庸置疑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