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 2)

夜色更濃了,已經能聽到前邊傳來轟隆隆的流水聲,越近河畔,水聲越大。小河失去了往日寧靜瀟灑的風度。不用看,童智也可以想象出山洪肆虐的情形:激流在遇到的障礙物前翻滾咆哮,不結實的堤壩坍塌了,樹枝和草皮在激流中打著旋。

大饑荒的年代,他正上初中,每頓飯隻有拳頭大的一個山芋麵窩窩,怕他吃不飽,母親讓他把家裏僅有的一點黃豆帶走了。母親和妹妹整天隻吃榆樹皮、槐樹花,後來甚至不得不吃苦得難咽的柳樹葉。妹妹瘦得皮包骨頭,母親的臉浮腫了。終於有一天,母親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那一天,風狂雨驟、電閃雷鳴,他實在聽不下母親痛苦的呻吟,不顧妹妹的勸阻,冒雨衝出門外。他發瘋般地跑呀跑,直跑到河畔大堤,自己也不知往哪兒去。頭上驚雷怒吼,腳下堤岸崩塌,他渾然不覺。站在堤壩上,望著洶湧澎湃的洪水,真想一頭撲進去。突然,一個落地雷,劈斷了不遠處的一棵白楊,他猛然一驚,身子一歪,骨碌碌順著堤坡滾到一塊山芋地裏。那時山芋隻有筷子粗,他像發現了珍寶,雙手連挖帶摳,直到指甲脫落出血。

他脫下水淋淋的褂子包了那些小山芋,光著脊梁跑回了家。

他一點上學的心思也沒有了,幾次提出不上,但母親硬是咬著牙不讓他輟學。

多年來,他們的日子過得夠艱難的。自從父親走後,母親一人拉扯著他們兄妹倆,吃了多少苦啊!

父親的模樣他還依稀記得。

那時候,他大約隻有五六歲吧?好像是一天早晨,他還睡在暖烘烘的被窩裏,父親穿著件藍粗布對襟褂,滿臉胡茬,走到床邊,把厚厚的嘴唇按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然後操著濃重的鄉音說:

“智兒,長大了好好伺候娘,我進城幹事兒去,掙了錢給你買個會唱歌的大洋娃娃。”

小童智光著屁股從床上爬起來,瞪著興奮的眼睛大聲說:

“跟學校裏張玲玲的大洋娃娃一樣嗎?會點頭兒,還會轉眼珠兒。”

“唔,比那個還強,還能唱歌跳舞哩!”

小童智跳起來拍著手哴哴:

“爹,我要,我要,嗯嗯嗯!”

媽媽走過來抱起他,吻著他的臉蛋說:

“乖,還沒買哩,讓爹走吧,等買好給你捎回來,唵?”

父親拎著個小包袱走了。

媽媽抱著他站在院外那棵榆樹下,看著父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霧茫茫的山野那邊。

風吹動榆樹枝條颯颯作響,幹枯的榆錢兒飄飄搖搖地落了他們滿身。他回頭看媽媽,媽媽的眼裏亮晶晶的,淚珠兒“撲嗒撲嗒”往下掉。

直到童智上了學,父親還沒回來,布娃娃倒是寄回來一個,可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童智一點也不高興。

母親看著那個布娃娃又流淚了。

開頭,父親還常常來信;以後,信就慢慢少了。到了解放那年,父親就像夏夜的流星,消失得無影無蹤。

村裏人說,父親參加了共產黨的遊擊隊,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

又有人說,他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跟老蔣跑到台灣去了。

父親倒底去了哪兒,對童智來說,一直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