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智記得,每當夏天的傍晚,母親總要站在院外那棵榆樹下向遠處張望,好像父親還會從那兒出現一樣。當她失望地走回來時,眼圈兒總是紅紅的。接著,她就默默地把飯菜擺到老槐樹下的長條石上,而且總要在父親常坐的位置擺上一碗飯、一雙筷子,好像父親馬上就要回來吃飯了。
想不到動亂的年代,母親因此成為“靶子”,造反派硬是把她打成“叛屬”。
“老婆子,交代一下你男人的事兒。”
“他是個好人呀,他是共產黨派過去的,在那邊給打死的。”
“誰能證明?”
“新四軍的雪楓師長。”
“刁婆子,你倒會耍賴,找個死人作證明!看來,不給你加加餐,你不會說實話。來,給她來頓撈麵條!”
鞭子“劈哩啪啦”抽下來,母親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身上的老藍布大襟褂變成一縷縷布條子。突然,鞭梢上帶出幾片碎紙,接著飛落一張發黃的、帶有國民黨帽徽的照片。
“臭婆子,看你嘴硬,這不是你男人?”造反派得意地晃著照片。
母親有口難辯,淚如泉湧。
但母親的生命力是頑強的。她終於等到丈夫平了反,兒子畢了業,照理可以安度晚年了。偏偏婆媳不和,妻竟不能容她。
妻婚後更講究打扮,成天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母親雖看不慣,可從未說過半句閑話。
後來妻剪了頭燙起發,每次下鄉回來,頭發上就落下厚厚一層塵土。
母親關心地說:
“她嫂子,鄉下灰大,你那頭發像綿羊毛似的,落了灰可不好洗。”
妻沒好氣地說:
“咋的,隻興城裏人燙發,鄉下就不中?”
從此,不論母親說什麼,妻總要找茬,以至弄到誰也不理誰的地步。
後來,妻借口房子小,逼童智表態:
“叫你娘住這塊吧,俺走!”
母親流著淚說:
“智兒,你這塊地方窄巴,娘不為難你了,娘走!”
這樣,母親跟隨遠嫁他鄉的妹妹去了。
想起母親那瘦削的麵孔,沉陷的眼窩,稀疏灰白的頭發及日漸佝僂的腰,童智心裏就不是滋味。母親坎坷一生、曆經磨難,身心倍受摧殘,而他竟不能為母親提供一席容身之地,他愧為人子呀!
這一次,把家安好,無論妻同意不同意,他都要把母親接回來了。
妻會同意的。三室一廳,怎麼說也住開了。母親也不會再說什麼了,入鄉隨俗麼!如今,城裏的年輕婦女,誰不打扮得漂漂亮亮?單位有澡堂,家裏有盥洗室,妻盡可洗去滿身土氣了。說真的,妻這幾年也夠辛苦的,裏裏外外一把手,孩子又小,實在難為她了。他想回家後,馬上告訴她這個喜訊,她一定笑得合不攏嘴,說不定會把那隻總也舍不得吃的老母雞殺來犒勞犒勞他。他當然不在乎吃一隻雞,隻要她從此改變一下對自己的態度,生活上關心體貼他,事業上理解支持他,那就滿足了。
他突然想跟他開個玩笑,跟她捉捉迷藏,讓她自己猜,等逗得她熬不住了,再告訴她,讓她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