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小些了。已經看得到河邊渡船上的紅燈,那是一個打魚專業戶的鋼殼駁船,兼做擺渡。
過了河,沿堤東去,就到了他出生的村莊,但母親不在,老房失修,已經住不得人了。他要從渡口一直往前走,再有三裏地,就到了妻所在的曹集供銷社。
供銷社門前有個塔形木架,木架上的高音喇叭不時傳出這個集鎮的最新商品信息。動亂的年代,這裏則是“曹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喉舌,小集鎮在驚天動地的“打倒……”聲中簌簌發抖。風吹雨淋日曬,木質已發黑了,但至今它仍是這個集鎮的最高建築物,成為曹集的標誌。
在曹集初中讀書時,小集鎮還沒有有線廣播。每到趕集的日子,童智就拎著個廣播筒,爬上木架,向趕集的鄉親們宣傳國家大事。那些不識字的老鄉們,就是從他嘴裏知道“資產階級右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這些名詞。某省畝產五萬斤的“小麥高產衛星”也是首先通過他傳給那些沒見過世麵的老鄉們,驚得他們個個瞠目結舌。不久,也是在這個木架下,妹妹含淚告訴他母親餓倒在床的消息。
作為生活道路上的一個裏程碑,每次從這簡陋的木架下經過,童智情不自禁地要站下來,靜默幾分鍾。兒子則仰望木架上空的藍天白雲,興奮地大叫:
“高、高、高!”
對於他當年的生活感受,兒子大約是感覺不到的,其實他永遠不希望兒子感覺到。往日的生活一去而不返了,這木架隻應該是新生活的起點,成為兒子金色童年的記憶。
“高、高、高!”兒子指著夜幕下影影綽綽的木架叫起來,曹集到了。
小集鎮時常停電。街兩側的店鋪早就打烊,隻有街西頭的小旅館,孤零零地亮著一盞汽燈。
雨停了。這兒那兒仍滴滴答答響。
供銷社大院的鋼門沒落鎖,院裏的幾株梧桐矗立在黑暗中。風似乎迷失了方向,在院牆內東突西撞。梧桐樹冠忽而靜止了,忽而又巨烈地搖動,不時落下的一陣陣水珠兒,打得倉庫的鐵皮屋頂“乒乓”亂響。院子裏積滿了水,分不清那兒是水,那兒是路。
他進了大院,隻顧低頭看路,車子突然撞到一棵樹上,“嘩啦啦”一陣大水點子,澆了他滿臉滿身,他不禁打了個激淩。
他停下車子。
十幾米外,妻那間小屋靜靜臥著,不見一絲燈光。他悄悄對兒子耳語:
“要是你媽媽不在家,怎麼辦呢?”
兒子急得大聲呼喚:
“媽媽,媽媽,媽媽……”
稚嫩尖細的童音劃破秋夜的沉寂,在大院上空回蕩。
“哎——”約摸過了兩分鍾,才傳來她的回音,仿佛從夢中驚醒的。
他和兒子都舒了口氣。
下雨天,她睡得也早,他想。
他不再猶豫,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院中積水,把車子推到小屋門前。剛剛站定,門就打開了。
怎麼,一個男人?!
他以為眼給水蒙住了,用手擦了擦。
再定睛一看,還是個男人,一點不錯!
正是那個道貌岸然的供銷社主任。
以前他們在這屋裏也見過麵,想不到這麼晚的時候還會碰到,真見鬼了!
他一句話沒說,把車子直推進房間。
她在忙亂地找火柴。
燈點亮了,她尷尬地笑著。
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仿佛怕冷,用手揪緊了衣服(他的衣服似乎沒扣好),嘴裏咕咕噥噥的,像在作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