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淩風也從未見過父皇如此做派,一開始雖然被震懾住了,反應過來時,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亮了起來。
這樣的父皇,比之前那樣的父皇,要讓自己喜歡得多了。顧淩風本來性子直爽,且因為腦子比不上弟弟,天生在詩詞歌賦聖人經典上少一根筋,一直也沒被教導太過複雜的東西,雖然沾染上了一些皇室後宮的惡習,總體來說,卻還是喜歡直白要多於喜歡彎彎繞繞,相比於朝堂宮中說話繞一大圈然後把重點藏在裏麵的風格,顧淩風簡直對父皇這種簡單粗暴的風格一見如故。
“父皇。”顧淩風眼睛放光,腦袋裏回味著皇帝幹淨灑脫的動作,絲毫沒有眼看著弟弟被罰,自己也即將被收拾的覺悟,之前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也不顧自己額頭上還有被皇帝一硯台砸得頭破血流的痕跡,隻是直起身來,像隻大狗似的,緊緊盯著皇帝不放。
皇帝沒好氣地瞪了顧淩風一眼,揮了揮手,“算了,看在你額頭的份上,今天我就不找你麻煩。你也回去吧。”
顧淩風沒來由有些失望,聽到讓自己回去,剛從地上站起來,準備行禮離開,才一個激靈想起剛剛被禁足的顧淩天,心裏一緊,連忙又重新跪了下來。“父皇,小七一事,雖是三弟建議,但確實兒臣親自動的手,何況長兄如父,兒臣枉為兄長,卻不行管教之事,兒臣與三弟一母同胞,自然責無旁貸,此事,歸根結底還是兒臣之過,求父皇放三弟一馬!”
皇帝沒料到顧淩風竟然會重新回來跪下,還說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話,全然沒有抓住重點,仍以為皇帝懲罰顧淩風,隻是因顧輕塵一事,甚至想要獨攬罪責,一時間竟也氣得笑了起來。
“老大啊,老大。”皇帝已經完全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搖著頭走回禦座上斜躺著,一手摁住額頭,頗為頭疼的樣子,“不學無術,不學無術,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看著顧淩風跪在地上,額上血跡未幹,衣服皺成一團,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皇帝向一旁隨侍的小黃門招了招手,“拿紙筆來。”便轉頭向顧淩風無奈道,“你這性子,倒確確實實不適合在宮中摻和這趟渾水,罷了,朕看你此前對軍中一應事務好生向往,這便滿足了你罷。”
顧淩風眼神亮了一刹那,便又暗了下去。他確實想去軍中,西南或是江北,哪裏都好,哪怕讓他去東南出海,顧淩風也覺得甘之如飴。但……三弟仍然在宮中,母後也尚在宮中,哪怕自己再不通政務,也知道自己留下來,比去軍中施展的地方要小得多,但對母後、對三弟的幫助卻要比去軍中要大得多。
現今的兵製,想要憑自己一人之力掌控整隻軍隊實在太難了,逼宮也不過是萬一中的萬一,下下策罷了。顧淩風腦袋難得轉得那麼快,剛準備拒絕父皇,卻見旁邊一個中書舍人輕輕巧巧垂手立在皇帝麵前,從容開口道:“還請陛下三思。”
“嗯?”皇帝今天接二連三被人打斷,火氣真的有些往上冒,但基於此前已經向顧淩天發過一陣火了,還是從善如流地點點頭:“說。”
那中書舍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行為規範無可挑剔,渾身的氣度淡泊風雅,態度舒舒服服地,將皇帝將將冒起來的火又給熄了下去。
皇帝雖自己行事出其不意,流氓又土匪,卻偏愛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又或者滿腹經綸、才華風流的年輕人,喜好的是魏晉名士的風流愜意,這是朝野人盡皆知的事。如今這中書舍人既淡泊風雅,又兼言行舉止無可挑剔,渾身自然一股風流氣派,看得皇帝心中微微點頭,也就不在乎他的頂撞之責了。
“陛下,沈清思。”
中書舍人從從容容,自信單憑著五個字便可使皇帝動搖起來。
皇帝聞弦音便可知雅意,神色果然躊躇起來,不見之前的篤定。
沈清思何人?
吳郡沈氏,世祿之家,綿延至今,已曆三朝,上下數百年多矣。世襲爵祿,深沐皇恩,不說如今居金陵的嫡房一脈,餘者也盡有在中書省、門下省、翰林院之類要緊衙門捏著幾個清貴職務,繁盛之時,也曾五陵策馬,山河揚鞭。可惜三十七年前一場宮門之變,沈家兩嫡子一個為扶保太宗白衣染血,宮門陳屍,一個為沈門昌盛不顧將出世的孩子,留書自絕,將自己和他主君的妄念,統統葬於那場漫天烈火。至此,沈氏不複,輝煌轉瞬。
而沈清思,便是那個沈家唯一留下的遺腹子,誠意侯沈淮之嗣。
中書舍人提起沈清思,並不為別的,隻是為了提醒皇帝,勿忘了當年宮門之變是如何慘烈。而那場變亂,也不過是幾個皇子咄咄逼人,手上各自擁有兵權,時天下大亂,哪個皇子不是南征北戰威名赫赫,創下莫大功績?哪怕自己沒那個意思,周圍也難免有妄想從龍之功的人,黃袍加身、刀劍相向,幾位皇子各自在軍中擁有威勢,奪位激烈之下,自然難免妄動刀兵,以致血濺太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