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夜涼如水。
若說現下絕不會有人過來的地方,便是這至陽殿一隅的校場了。
萬事準備停當,已是月上中天。
心中都頗有幾番婉轉思量,無論是衍之還是長樂祁陽,自然是誰也不肯放下了心去,安安靜靜地賞月論道。因此雖溫了殘酒,安置了胡桌胡床,在這寬闊月下之地席地共飲,同斟美酒,共酌之伴亦算是友人故交,但要放下心防暢快淋漓痛飲狂歌,不管對衍之也好,還是長樂祁陽也罷,總不是件易事。
衍之杯酒入喉,頓了一會兒,靜靜地感受酒精在自己的食道燃燒而過的暖意,這時代的酒沒有蒸餾這一工藝之說,哪怕是烈酒,酒精度總也沒有前世那般高,倒更像是權當暖暖身子的米酒,隻是圖個樂嗬,也沒有讓人飲宴醉醺的意思。
暖意自胃部逐漸蔓延至全身四肢,金陵初夏帶著涼意的夜風吹在身上,也漸漸沒了那股寒涼。衍之瞧著手中的酒杯,輕歎了口氣,抬頭直視長樂祁陽,嘴角微翹,來這世界以後,頭一次那麼坦坦蕩蕩,平常得隻如同與前世友人共談,沒什麼王侯將相,亦沒什麼江湖朝堂:“舉杯邀月,清風為伴,你我共飲,不也很風雅麼?”
長樂祁陽心下一軟,雖裝著事,到底抬頭賞了一會兒月。這世道名士橫行,江湖行走多是世家豪傑,翩翩君子,長樂祁陽接了生意,對象不拘,自然上自名家雅士,下自販夫走卒,若要混入刺殺,便也不得不耳濡目染,學些附庸風雅的本事,何況他的先師,還是那位風雅入骨,濁浪劍歌的裴先生呢?長樂祁陽雖是武夫,心底卻比誰都來得浪漫肆意,聽著衍之的輕歎,竟憑空生出些相似的蒼涼。
現下並非朔望,半月雖別有一番意趣,總讓人平白有些鬱悒,感懷自身,更添煩惱罷了。長樂祁陽也歎了一口氣,舉杯飲盡,再看向衍之時,眼裏已帶了些惺惺相惜的溫度,雖說可能是月色正好、酒意醉人,但此刻,長樂祁陽卻真真感到自己的境況與衍之竟有幾分相似。
心中感懷,長樂祁陽將空杯做器,在胡桌上一下一下敲擊著節奏,低聲唱了起來:“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嬌。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
先秦古調和上婉轉的歌謠,在校場回蕩撞擊,隻撞得衍之心中酸楚,竟不知不覺泛出了些淚來。衍之連忙低頭擦了,靜靜執杯聽長樂祁陽將這一整首詩經國風中的《園有桃》唱完,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晃了晃酒杯,對他笑道:“不過是——杜康一解愁,若隻今日,權且相共酌何妨?”
長樂祁陽唱完,頓了一頓,聽衍之話畢,便又抬起頭來,任由衍之替他將酒滿上,笑了笑,道:“想不到你雖年少,還頗諳此道呢。”
衍之垂眸,又轉頭看了眼月牙,心中那點對前世不可及的惶然一閃而過,方替自己斟滿酒杯,道:“過往雲煙,如今已不足掛齒。”
走到這地步、能有這些感慨的人,誰沒有點不可言說的過去呢,長樂祁陽自然知趣地不再追問,隻是岔開話題道:“罷了,說起這些也是徒添傷感,你且說說你同顧輕塵是怎麼回事吧?”
在長樂祁陽心中,雖說顧輕塵眼下是他的弟子,但要論信任和偏向程度,自然是衍之來得更重一些。他那弟子雖天賦不錯,堪繼承他這一門的重擔,卻畢竟是天家,況且顧輕塵雖在衍之麵前總是年少天真模樣,偶爾也沉穩可靠,長樂祁陽總感覺他這弟子別有一番心思,捉摸不透,親近起來,總有一層隔膜,因此若實在要在顧輕塵同衍之中選一個,毫無疑問長樂祁陽自然以衍之的想法為重。
衍之又飲了一杯,搖搖頭:“我同塵兒之間的事……要說的話卻長了,還是先同我說你的事吧,你得到了些公梁光的線索,可對?”
雖已經知道衍之向來聰穎,卻沒料到衍之竟連這也猜到幾分,長樂祁陽驚異地看了衍之一眼:“你如何——我未有什麼話透露過吧?”
“簡單的推、推測罷了。”衍之玩著酒杯,撐著下巴漫不經心道,卻差點咬到舌頭,連忙放下酒杯,換了個姿勢正坐,看得長樂祁陽暗自一笑。
衍之瞪了他一眼,繼續道:“你來宮中的目的隻有一個,況且宮中又沒什麼能讓你心神震懾到這種地步的物事,以我所掌握的情報來推斷,除了樓外樓,我倒真想不出第二個。況且你又說過公梁光投靠了某位金陵的大人物,我原也想從宮中著手最為便利,不過今日竟然便發現了公梁光的痕跡……唔,陛下是不可能了,那麼便同今日來至陽殿的另外兩位殿下,三殿下,或者淮王相關,最有可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