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顧輕塵終究成功留在了衍之的房中。看著顧輕塵亮晶晶的眼睛,衍之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拒絕之言,隻能一如以往一般,縱容顧輕塵突如其來的任性。
衍之一邊鋪著床,一邊暗自檢討自己的鬼迷心竅,心底歎著氣,但回過頭看著顧輕塵在桌前吃著點心,翻著食盒的模樣時,卻難得地覺得就算是任性,也很不錯。
看著顧輕塵像還是小孩子似的,將點心屑掉得袍服上到處都是,還看著碎屑傻樂的模樣,衍之不由淺淺一笑,將顧輕塵的被褥也裹得妥當之後,走到顧輕塵身邊,自然地蹲下替他拍去碎屑,笑道:“塵兒還是小孩子呢。”
顧輕塵呆呆地看著衍之溫柔的笑意,不自覺地三兩下將嘴裏的點心咽下去,不自在地往後略縮了縮。
衍之的動作一頓,並未抬頭,腦海裏卻浮現出昨日長樂祁陽對她說的那些話,故作自然地將手收到袖中,攏了攏過寬的袍袖,心底暗歎一聲,順勢坐到了離顧輕塵不近不遠的位置,隻作不知地收起食盒,眼睛並不看顧輕塵,自顧自道:“要歇下了,莫吃太多,夜了對腸胃不利的。”
顧輕塵黑亮的眼珠咕嚕嚕一轉,圓圓的眼睛盯著衍之的動作不動,像是僵住了似的,袍袖下的手漸漸捏成拳,半晌,待衍之起身將食盒放好,顧輕塵方輕“嗯”了一聲,伸手去拿茶盞。
“也莫喝太多茶水。”衍之轉身瞧見顧輕塵動作,先一步收走了茶盞,無奈地看向他,又轉身去取壺,“我去換成白水。”
“是——”接過衍之遞過來重換了白水的茶盞,顧輕塵的心情莫名雀躍起來,一如往常那般燦爛地笑著,將聲音拖得長長的,隻手舉著茶盞一小口一小口飲著,時不時看看衍之的方向,若是恰好對上衍之的眼神,便露出天真無邪的笑顏,撐著下巴環顧著衍之的房間。
上回來衍之的房間,仿佛已是許久以前的事,盡管昨日也曾在此堵衍之和長樂祁陽,但那時的顧輕塵卻沒什麼心思打量這間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臥房。
雖多日未曾來過,再踏足此地之時,顧輕塵的心思閱曆也已於之前涉足之時大有不同,就連顧輕塵和衍之周圍也多了不少人,經了不少事,但衍之臥房卻並未如何更改,由顧輕塵親手布置之物也均在其位,像是至陽殿隻有顧輕塵和衍之二人似的,令顧輕塵心中漸湧暖意。
隻是……那時隻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讓衍之助他一臂之力,抑或盡可能攫取更多的渠道,哪怕是拋開衍之的助力,顧輕塵也想獨立地有專屬於自己的勢力渠道,但如今真的有了長樂祁陽、有了水生、小順子,乃至秋嶽有意無意地示好和父皇的關注之後,再回首之時,顧輕塵卻困惑地發現自己同衍之兩人之間,多添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若以親王之尊,皇子之貴,顧輕塵隻需以主君之心待衍之便可,如同宮中朝中君臣主仆之別,理所應當的尊卑貴賤,將兩人過於親密僭越的聯係漸漸轉變為臣屬對君上的忠心耿耿。此中種種,非但顧輕塵心知肚明,便連水生和長樂祁陽也都曾旁敲側擊諫過不止一回,何況就連衍之自己,也借機慢慢疏遠著顧輕塵,顧輕塵自小機警敏感,於他和衍之兩人間的變化,不僅早已察覺,還想得比衍之還要更多些。
原本顧輕塵也打算便按衍之的心思,默契地將身份位置回歸正位,隻是卻免不了心亂如麻。
且不說帝王之家向少情誼,衍之自三年前便不離不棄一直跟隨顧輕塵左右,直到如今,也為了顧輕塵之願在宮內宮外奔波勞苦,護國寺三年同伴之誼、回宮後傾囊相授的師徒之實、衍之替他挨的打費的心,過去種種,點點滴滴,衍之於顧輕塵而言,又怎是伴當二字可以代替,如兄如父,亦師亦友。經曆了這麼許多,顧輕塵早就不是因為母妃的囑托而對衍之另眼相待,追隨顧輕塵的人如今並不算少,但當今世上,也唯有衍之,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這樣的情誼,哪怕不談那少年懵懵懂懂、離經叛道的情思,顧輕塵亦無法割舍,也下不去狠心割舍。
夙夜前來,已然逾矩,便說是優柔寡斷也好,顧輕塵總是不願就此與衍之生分的,隻對著衍之,顧輕塵心甘情願放下皇子的架子,也放下衍之是內宦的顧忌,隻像是真真正正與衍之少年相交的摯友一般,偶爾任性一次,同榻共睡,抵足而眠。
隻是這番心思,卻不必說與衍之聽,隻是顧輕塵內心百轉千回罷了,一如衍之昨夜輾轉反側的愁緒。
顧輕塵停了盞,忽然道:“再過兩日,我便要去尚書苑讀書了。”
“嗯。”衍之忙著想法子將榻暖起來,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見顧輕塵遲遲沒有反應,才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殊無異色,“幾時去點卯?我仍要在司禮監當值幾日,讓水生陪你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