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兩相期】
“娘……”蘇顧挽隻見床上蘇母臉色憔悴,身若枯柴。
“阿挽……”蘇母顫抖的手方才伸出便被蘇顧挽握住——多少年了,就是這樣,她們母女相依為命,“要記得為娘說過的話。”
蘇顧挽含淚點頭,緊緊扣住蘇母枯瘦的手。她怎能忘記,正如身世難拋的堅持,她如何能忘卻母親一字一句,苟延殘喘的辛苦,是誰都無法彌補的空缺,卻將今後的生命全部填滿。
“我們喝藥好不好?”蘇顧挽接過遞來的藥碗,小心服侍蘇母喝下,兩相依偎的身影淪落在紅塵之中,十丈滾滾,就是這樣被湮沒的。
待蘇母睡去,蘇顧挽輕闔門,見錢歸我就在身邊。
“蘇老夫人的病情……”待見蘇顧挽搖頭,錢歸我方知已然回天乏術。這樣的無奈,越多挽留隻會更多傷痛,他或許真的能夠明白蘇顧挽的心情,不是不痛,而是即使哭求也不過於事無補的無力。
“我隻是沒想到會惡化得這麼快罷了。”蘇顧挽昂首,春日陽光溫煦,卻照拂不了她心底哀愁,荒草萋萋,或許是情愛兩失的莫可奈何。
“那麼這段時間蘇姑娘就好好陪著蘇老夫人吧。”錢歸我道,看著蘇家母女居住的小屋,縱隻是呂府舞姬的身份,所有的布置卻未有絲毫含糊——呂傅關照如此,又奈何眾口流言蜚語?
“隻是要辛苦綠舞了。”蘇顧挽伸手,正有飛花落於掌中,停息片刻又被吹起,飄零無依,不知結局。
於是蘇顧挽再未出現在方亭排練處,每日都由綠舞調教諸人,氣氛深默。
有時錢歸我出現,他不善舞道,卻通曉音律,故也指點一二。
蘇顧挽再出現時,已是月底,蘇母已然辭世。她紫衣依舊,妝容素淡,隻是指上帶著白花,她說定要蘇母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最後。
還未入亭,蘇顧挽便見一班歌舞伎中偶爾走動的身影,已退下昔日紅衫,改著素衣,悉心調教著,沉容肅顏。
“阿挽!”綠舞見蘇顧挽如今憔悴,便勸她回去休息。
“娘的事都置辦了,接下來就是最後的幾天了。”蘇顧挽看著錢歸我走來,謝道,“錢公子恩德,蘇顧挽必當銘記。”
錢歸我卻覺啞然,這樣的言語生硬,如是就此畫地為牢的固執。
苦澀化成一笑,錢歸我隻轉身對那名操琴女道:“就是剛才的指法,姑娘再揣摩吧。”說罷,棄眾而去。
到謝芳閣時,錢歸我見呂傅正扶上肩頭衣,而身前木案內放著金瘡藥以及染血繃帶。
“還是沒起色嗎?”錢歸我看著繃帶上血跡斑斑,不由蹙眉。
“已經好多了。”呂傅重整衣衫,同樣看著那些物品,道,“我等著下次。”
“是決定不再姑息了?”錢歸我問道,但見呂傅命人進來將一切收拾了再奉上那把跟了呂傅多時的琴,又道,“你卻是好興致。”
呂傅目光掠過錢歸我,右手一揚,琴音自此流出。
是誰說,我不在局中不知苦楚?
是誰以為,隻有自己傷痛而固步自封?
隻是我無從觸及你的哀傷,正如你始終不曾了解我的心事。
那夜她懷抱琵琶,坐在小屋外的庭院裏,身旁是春夜花影,綽約搖曳。她靠著懷中那把琵琶,憑風過,身姿未動。
他輕聲喚起她,蘇姑娘。
她身影微顫,良久方才抬起頭,眼中睡意未消盡,望著似水月華下的男子身影,含糊道:“錢公子?”
是真的睡著了,縱然身旁涼風不息,她卻隻是抱著琵琶睡去,抱著那一點溫暖。
“進屋睡吧。”他到她身邊,卻見月下,她搖頭說,進去了反倒睡不著。
他靜默,望著闔起的門,門後,曾經有至親等候,如今,卻已陰陽兩隔,更勝天涯的迢遞。
然後,她撥動琵琶弦,雲更幽,月更淒,時明時隱。
他聽過太多故事,喜或悲,江山萬裏,數不盡,縱使過去出入千衣坊,看慣人情冷熱,卻也未有聽如今她這曲琵琶來得感傷。
絡衣曾說他,滿誌躊躇卻甘願風流,這樣的瀟灑揮盡之後隻剩進退維穀的艱難。
他不得不服,卻如今才明白知己說那番話時的無奈。如蘇顧挽這般,內心糾纏百結的女子,可以雲淡風輕,而後卻是作繭自縛的毀滅,或者壯烈,或者無聲,都是逃不過的。
琵琶說,我不過世間一塵,三千繁華裏,何處才有歸宿?歲月荏苒,待我堅持到最後,是否能夠望見期待的欣喜,哪怕隻有一分?
聲噎幽,如玉碎,散珠落。
江月照,舟橫野,無人管。
風雨來,淒涼淚,紅花殘。
她隻彈琵琶,不作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