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而坐,素衣男子就坐在一架七弦琴前,頷首,抹弦,琴音起。
是要謝她方才那一曲琵琶,音清聲苑,訴衷腸。
他說,往事杳,近事憂,卻抵不過時光流駛,終有成舊的一日。
琴聲幽,撫琴男子闔眼而奏,月光斜穿,投下地上長影,衣袂動,卻不見眉間清愁,一世隱瞞,一生辛苦。
前朝遺孤,百年之後又有幾人知?曾經天下風雨,歐侯一家天下成王,如今也不過史書塵封,江山易姓,世道無常。
已死百年身,未斷王室血。這一身背負的,是傾國傾天下之仇,卻零落。如今大琿盛世,再非前朝能及,縱使他一身佑朝血裔,有心複國,也於事無補。
呂傅曾說他,本非政治之流,縱使放下國仇家恨,縱使科舉中第,也不過宦海沉浮之後再隱退江湖,扁舟唱晚,寄情山水。
我亦知複國之事於我無益。誰喜烽煙?誰愛征戈?我不過希望四海歸一,盛世太平,誰掌江山都無妨,畢竟,前朝不複。
我又何嚐不想為社稷出力?但我這一室歐侯血脈,畢竟還有驕傲,有不容他人置喙的過度的自尊。
“你是……佑朝皇室遺孤?”蘇顧挽驚怔,看著七弦琴後端坐的男子,素衣抖落的瀟灑,眉間眼底的山水情操,居然如這琴聲凝重,沉壓千鈞。
錢歸我默認,笑容依舊,道:“習德當初也不信呢,不過事實如何又怎樣?真真假假都不重要。”
蘇顧挽默然,見錢歸我起身,她卻不由後退。
縱他待她如知己,自己這樣的身份,難免教人退卻。但既然開口,他便要把話說完。
“當年的考題是?”蘇顧挽問道。
錢歸我淡然一笑,順手一拂,仿如舊這樣拂去了眉間塵埃,道:“這個不是重點。”
那些評說古今之辭,有暢快,也有錐心之痛。大琿並不刻薄,卻依舊不是他能接受。故他當場棄筆,拂袖而去,不顧眾人眼光。
跨出考場之時再見陽光,他方覺自己虛度年華。宦海沉浮,步步為營,或許當真不是他力所能及。
“那什麼才是重點?”蘇顧挽問道。
“暢心之說。”錢歸我道,“蘇姑娘明白的。”
“暢心……”蘇顧挽重複道,目光不由落在方才錢歸我撫過的七弦琴。弦上鬆香,餘音如又起,當真往事杳杳,不可追。
蘇顧挽點頭,道:“我明白。”
倘若是錢歸我這樣的人都可以忘卻,她這樣微末的私情又算得上什麼?誰不知作繭自縛的道理呢?
但她,畢竟還隻是女子,並且,一切本就不是這樣簡單,她對田頔,當真愧疚。
“蘇姑娘自己想清楚吧,我能做得,隻有這些了。”錢歸我轉身,又聽蘇顧挽喚他。
“請代我向公子說聲,對不起。”尾音微顫,蘇顧挽轉身,臨池而立。
未回首,亭中男子苦笑,道:“習德未必想要聽見這句話。”
而後他去,蘇顧挽扶欄。月涼,凍結最後那一點決心。
約定到期之日,蘇顧挽一襲白衣如蓮,婷婷站在眾歌舞伎前,指上白花未去,正嫋娜綻放。
呂傅仍是素來的靛色長衫,眉目暗厲,負手步入方亭之中,身後便是錢歸我。
“公子。”蘇顧挽斂衣,矮身行禮,肩頭青絲落下,正遮去指上那朵精致白花。
呂傅置若罔聞一般,挑起衣擺遂入座,看著身前一班麗顏彩衣的歌舞伎,最後隻冷淡道:“開始吧。”
蘇顧挽起身,與綠舞交換過眼神遂退到一邊抱起琵琶。
弦已調,待要撥起時,蘇顧挽卻不由抬首去看右座的錢歸我。他也白衣在身,此刻正執杯,目光落在杯中,兀自出神。
“阿挽。”身旁的執蕭女子輕喚道,“可以開始了嗎?”
蘇顧挽不由回頭,紗幔早已被挽起,如今正看得見春光明媚,綠柳撫池,枝上鳥鳴,嘰喳清越。
“阿挽。”那女子推道,“開始吧。”
蘇顧挽霍然眷戀這般景致,多時不曾將視線移開,待呂傅將第一杯酒飲盡,砰然將酒杯置在桌上,她方才回過神,對身邊女子道:“開始吧。”
“且慢。”同樣放下酒杯的白衣男子突兀開口,“蘇姑娘,第一支是什麼曲子?”
“《嫿霓裳》。”蘇顧挽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