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並不在沅水,但沅水流域的人們希望能成為儺送,好得到河伯的眷顧,特別是這些特別不太平的年歲,山洪雨澇旱災不斷——可是就算再凶險,他們還是離不開這沅水,貨運、出行、漁獵,澆灌、飲洗……它就是湘西搏動的血脈啊!
因為太需要了,所以相信了神靈的存在,他們幻想著神是和自己有同樣的情感和思想的,完全依照自己的意願塑造的。於是河伯就這樣被人們一年一年地塑造著,傳頌著,更新著,而這些傳說又都與現實之間有不可分割的關係,隨便在那個地方,話語都能讓它們綻放出來,就仿佛世界之初的力量、他們所需要的神靈,仍然活在這山中、石頭中、樹中、風中、激流中震顫。
同時,生活太苦悶,日子太艱澀,人生太無常,於是人們需要源於生活但超出生活的故事來點綴心靈,當一個人活在故事之中,在一個想像的世界之中,那生活的悲苦也就不存在了。隻要這故事不斷延續下去,現實生活也就不那麼傷人了。
於是,河伯樓佇立在魏星閣碼頭的河岸,是一個標誌性的存在。它由這裏最有勢力的鄉紳們共同把持,外來覓食的初來乍到,就先到這裏拜碼頭,交朋友,再捐些香燭錢;剛入行的水手也要先到這裏認門子,學規矩;船家更是定期要交些米錢孝敬河伯,以求順風順水,多多庇佑。
那樓裏的一層,就存放著往來八方化來的米糧,以作每一次的儺舞祭奠的物資——越是艱苦的時月,它就越是米脂滿倉。
這樓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茶舍,茶並不怎麼樣,但卻常年不虛,而在“說河伯爭龍舟”的這一晚,更是人滿為患,一座難求。沒有勢力搶不了座兒的,早早撐了船來,客船、漁船、舟子、花船……挨挨擦擦地靠在河伯樓下的河段,密密集集地擺出去,不管聽得著聽不著,也算是占了個座兒。
有腿腳快,聲喉亮的,多是樓裏的跑堂的,得了些眾人湊來的傳口費,就一趟一趟地往來傳送著,把樓上精彩的故事一段一段地傳出來……當然,經了這麼多的聲口,故事變得怎麼樣,就連最開始說的那個人,也未必能尋得出原來的影子了。但隻要當時聽得熱鬧愉快,誰又去管這個呢!
這時,河伯樓裏燈火通明,香火繚繞。就在樓牆的中央,辟出了一個壁櫥,卷著幔簾,裏麵端坐著半龍半人的泥雕,算是河神河伯的形象。下麵照例設了香案供奉。進來的人,要先到他麵前上柱香,同時孝敬些香火錢。又隔開了三丈,才設了桌椅,疏朗些,茶品也雅致些的,算是尊座,是鄉紳們坐的,下麵的,就不太講究了,大方桌擠著黑壓壓的人頭,隨意就著大碗小盅的春茶,正好聽故事為喝彩潤喉。
小榕樹一行五人占了一桌,也算寬鬆,隻和始終孤高獨坐的田忌比起來又要落後些。兆學疚左顧右盼著,不管認識不認識,一律稱兄道弟地與人扯淡,一會兒,他問:“哎,怎麼不見潘二爺?”
這聲一出,四鄰全啞了,一個個低頭喝茶,隻裝不認識他,木頭連忙扯扯他的衣袖,低聲提醒道:“別胡亂開口了,那潘二爺是黑道上的,他來不了!”
“憑什麼?潘二爺就在水路上斷路收些保護費,這河伯……”兆學疚指指供桌和滿滿當當的捐簍,“不也一樣收嗎?他隻泥在這裏屁都不幹,潘二爺收了錢就走山下水的幹事,要這麼算,潘二爺多占了個搶,這泥人不也占了個騙嗎!”
木頭搶上去掩他的嘴,關鑫低頭喝茶,暗暗發笑。現在這張愛惹禍的嘴不歸他管,他有閑情了,自也覺得這話說得痛快極了。
而這邊剛壓下,那邊又有事發了——隻見小榕樹剛喝下一口茶就噴了出來,又在桌上幾碟素果上挑挑剔剔,嘴裏不滿地罵罵咧咧:“什麼鳥茶,嘴裏都能淡出個鳥來!”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卻不見絲毫的光和熱,就發怒時也是陰狠狠的,又橫又蠻,加上那滿臉似乎永不褪色的青黑圖騰交錯縱橫,就像個惡鬼一樣恐怖。兆學疚跟他久了,倒明白他這不是故意鬧事找茬,而是真的餓著他了,於是朝柳生打個眼色,柳生也不敢怠慢,自懷裏就掏出一條煮熟的腿子遞過去,小榕樹搶過來自顧自地啃將起來——關鑫頓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那偏偏是一條狗腿,這裏的河伯是以土家風俗為本的儺巫,吃狗肉是大忌——又是一個明目張膽犯禁的!
四鄰全是指責的目光,柳生低頭,也不知是辯解給誰聽的:“他就愛吃這個,給別的要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