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這裏,他們之間漸被喘息聲填滿,山峻崖峭,越發難行。
與水路的險難比起來,它千險萬難,重重阻隔,障礙顯得實在而直觀。而這山裏寂寂深深,翻爬了一程又一程,始終不見遇行人。關鑫隻覺得胸口發悶,隻盼著那聒噪的同伴問些什麼,可他卻什麼都不好奇,仿佛比他這個本鄉人還要怡然自得,他似乎一點也不困難地融入了這個世界……就算原本覺得光怪陸離,超乎人生體驗所能體會的事實,也能變得可以理解,最終讓他著迷起來。
行到輕淺些的穀道時,他在路邊摘朵野花,自得其樂,自解其惑:“要是在黃梅時節,河裏發了山洪,坐在這裏,嘩呲嘩呲的,真是如聽萬礱鬆啊。現在是農曆三月了呢,苗,三月三,男女對歌的挑秧會,原來都忙春耕去了,自然無人過往。”
說到這裏,他又唱:“歌聲何處送青來,孝子坊前摘早梅,荷葉包開米粉肉,湖頭嶺外插秧回。”
在他眼裏,一切都是和諧而美好的,這難行的路,這無路的山,這閉塞的地界,這荒蕪的感覺……關鑫就有些恨他的浪漫和樂觀,他為何就聽不到那苗族苦歌——
“老鴉無樹樁,苗家無地方,到處飄泊呦,到處去流浪,好的江河啊,流水響嘩嘩,好的地方啊,住的是客家,隻有高坡坳,還沒有人坐,我們來造屋,我們坐山城。”
他怪兆學疚沒聽到,可他自己又何嚐注意到——山穀這時變得更淡泊了,已籠罩上一層薄薄的陰影,彩霞映成了紅彤彤的一片,天宇間還蘊藏著一股黃昏的溫馨和甜蜜,遙遠的連綿山頭上,天色漸漸幻變成一片黛青。
兆學疚一時間就停在那裏昂首遙望,眼裏蘊含著毫不掩飾的癡迷和深情,他忽然就嫉妒得雙眼發潮——是的,這是自己始終沒有注意去看過的,任極每一個黃昏如酒般醉人,但他所看到的,隻是他那放在麵前的包穀酒,他那明天不可避免的艱辛活兒,和他那始終不變的際遇。
就像在此刻,他心裏盤算到的,隻是他們已經走了一個下午的山路,隻是還剩下多少的腳程可抵達……
自己不知不覺曾錯過了那麼多的美景,還能一一撿得回來嗎?
他們爬上了那個山頭,關家寨在對麵山頭就遙遙可見了。
此時夕陽在那西山頭將墜未墜,燃起了一片紅霞如火。山坳間又有一處處起煙冒火,一上一下映襯著,分外絢爛熱烈。而後,有許多吵雜的鼓聲、鼓噪聲、呐喊聲、追趕的腳步聲顫動著地皮一股一股地傳來,那氣氛,又帶著原始的殺氣,在這樣的黃昏,就有著隆重而神秘的蠱惑力。
兆學疚照例要激動了:“那是什麼!”
關鑫遙遙看著——夕陽,爺爺,碧綠的田園,土香味的食物,熟撚的禮節,鄉愁的言語,刀耕火種,畜牲,圍獵,篝火晚會……他的心窩像翻著一麵海。但他麵上依舊是淡淡的,答著:“那是殺人衝……”
兆學疚就驚叫著衝了過去,一路銳喊:“殺人放火是不對的!住手住手!我是糖二我來了……”
關鑫搖頭,這性急的人。又或許,他是預感到了什麼,所以才故意鬧騰,不肯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吧——小榕樹有心甩了他,顯然是不肯同路,但既然都得在這方寸之地活動,歧路就意味著爭鬥。兆學疚的倔和義對上小榕樹的務實專橫,終是傷損。但他們的底牌在小榕樹麵前無疑是透明的,若果他果真徹底無義,以他的手段,隻怕他們早不曉得死個幾百回了!一想到這裏,關鑫不免又多了些信心了。隻是與他們之間的手足情分相較,自己終究算是個外人,這些事,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那自己隻好將精力放在自己的本分之內——關家寨!那不就是一個最好的營寨據點嗎!
關鑫笑笑,竟然沾染了些兆學疚的味道,是否也是一路見著他們在亂世中闖蕩時的情分和豪情,所以就讓人特別渴望恩情?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是多麼豪邁而溫暖的事!關家寨,最不缺的就是這同仇敵愾共同作戰的情義啊!
這時,兆學疚的身影已消失在煙火裏,關鑫搖搖頭,摔開了些淩亂的思緒,也加快了步伐。
這裏匪多患重,但卻一直有一句俗話說,“強盜搶,三回不得窮,天火燒,一場教你空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