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學疚看一眼那插在胸肩間的箭鏃,側開臉,慢慢地,就這樣惻然地低下了頭……
《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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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掙紮,她生怕一掙紮他心裏那點憋屈會發泄不淨,她也想哭,但見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持地哭泣,她覺得他傷痛得更狠更深,就把哭的機會給他吧,像以往一樣,她用力扛著他的哭泣,他燙人的顫抖,他衝天的委屈。
沙粒輕輕地擦淋而過,陽光一陣明一陣暗……
人世間該有的歌,人世間該有的苦,風都聽到了,沙在風裏哭。
瞬間,她似乎躺在故鄉的一片幽靜的綠色草地上,溫暖的夏雨霏霏地落下來,雨點在就要落山的陽光中閃閃發光,雨點落到草地上,變成了美麗的五顏六色的花朵,她的身上蓋滿了花……
又一錯神,又回到了妝園,卻不是婚嫁天津衛那難入的門,而是終於也經了她的手才打造出來的妝園——
太陽下風蕭蕭,街上像煙囪那樣吐著塵土,仿佛焚燒的是整片大地,沙漠入侵填滿了整個衛城……
臨別的時候,小榕樹那丫頭,就那麼挑釁似的,緩緩地鬆開了手,任兆學疚從手中滑落,就那麼翻著白眼,臉上帶著恍惚的迷笑,從她手間沉落,沉落到水中,一點點沒頂,漣漪,氣泡,一個,兩個,三個……
那要命的丫頭,聳聳肩,幹脆地行開——
耍狠誰也拚不過她,認了吧……
就隻好咬著牙搶上,探身將人從水裏撈起,又見她就悠然地靠在一株嫩柳前,長眉和長睫悠悠地合著,眼角也不曾挑得一下,就那麼悠然道:
“我說,嫂子,丁老板已經死了,你想一直隻忠實於對他的回憶嗎?可你們還活著,你和他——日子還得往下過,別這麼幹耗下去了。他在女人那裏不見長,倒很中用,年歲也不小,該解決了!沒聽說嗎,連一心都說他,那種同女性沒有任何接觸的大齡男人,身上會普遍欠缺一種坦蕩的氣質,不論是身還是心,他們都顯得孱弱保守。隻是也別嫌得太厲害了,反正這世道,終日在風刀沙劍上打滾,有今天沒明天的,不管你怎麼想,大方些吧——告訴他,你愛他——即使這是句謊話。”
既然都已經撈出來了,她就隻好扛下去,明明是她的人啊!
而她又隻好一步一步行出,嘴邊強撐的笑就越來越淡,淡了又濃——
那丫頭,真恨得下心啊!
她帶著讚賞的笑,又勉力睜開了眼睛。她對他們的愛,總是帶了長者溫柔和尊嚴,長者的讚賞和愛憐——
在這個世界活了三十年的日子,總也沒有能跳出個人感情的圈子,她有倔強的個性,堅忍的意誌,隻是在胸中永遠有那麼一顆柔軟的心。
他們都在麵前,然而什麼也不用說了吧,每個人自有每個人的命,使命和宿命。
她三十一歲,家族的命——
命運不是迷信,而是人生與社會運行軌跡,不是嗎?
人收取了驢舍棄的十八年,狗的十二年,猴子的十年,努力活到七十歲,可我隻有平均分配的三十年,人的三十年,那就讓自己的三十年活得像個人吧。
日色已經變紅,這苦難的一天終於暫時畫上了句點。
西看,卻不是夕陽,紅瑩瑩的,卻是一心挑著燈籠,風一樣飄掠而過……
縱向,白煙滾滾,炊煙?狼煙?
失神間,她大而端莊的眼光驟然聚攏——
不對!
兆學疚也驚覺了,然而有些懈,想必挑燈籠的一心隻是自己的幻覺吧,而老喬又呆呆地道:
“埃及人說,一粒沙隻能被風吹走,一萬粒沙去能左右風的方向……”
不能讓他懈——
納蘭盡著自己所有的神光,麵色一整,隻靠著一雙眼,也嚴整而逼人,兆學疚就有些慌亂,她就放緩了氣勢,心內如飛沙千回百轉,然而出口的仍然隻是:
“我信你。”
兆學疚就不能懈,他默默地從喬治手上接過望遠鏡,四下裏都望一圈,就昂頭,盡力嚷道:
“上馬、馬慢的上車!往東北方向,跑!”
吳佩孚也收回了望遠鏡,看不出多大的危機,然而他還信得過他,且諒他們也逃不脫,於是一抖韁繩,
“保持隊形,撤!”
忙亂間,煙塵隨即卷至——
兆學疚被喬治一雙大手扣住,塞進車裏,始終沒機會慌亂,因為他掛心的納蘭似個沒事人一樣,比誰都沉著從容,她曆來如此,隻是如果你握她的手,才會知道,她的手心一直在滲著冷汗,或許還有著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