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啟眯起雙目冷笑一聲,道:“適才我便該叫那柄刀再刺得深些,就不需英雄一會兒親自動手了。”
這一句說得雖然婉轉,但其中所含的意思卻直白到底。叫薑楚心思顫抖,以為這位霍大人可親可敬。
但這多年的閱曆早讓他冷卻了心血,寒涼了肝腸,不肯輕易為人動容。雖聽霍光啟言語衷直,卻仍追問道:“霍大人為何不同意征斂民財呢?”
霍光啟長舒一口氣,道:“如此征斂,和搶盜又有何異?我自小聽從聖賢教誨,立誌要做一名益民利國之士。若肯做這等不堪言語的下三濫勾當,當初又何苦去讀那些書?還不如便如你一般直接去做個賊盜豈不痛快?”
起身昂揚道:“我既然認定自己這一生要有這般擔當作為,不論生死,都不會改變。你回去告訴你家華老爺,我還會上疏皇上,彈劾他幹涉縣政,強斂民財之罪——”
轉頭看向薑楚,目光炯炯地道:“除非你現在便將我殺了——”
音未落地,聽門口傳來腳步聲響。
薑楚抬頭看去,見正走入一名素衣女子,漆黑秀發梳理得整齊,渾身上下沒有丁點金裝銀飾。臉龐雖少血色,卻掩不住浮動在眉目間的溫婉神情。
這女子逶迤來在薑楚麵前,低身執下一禮,道:“請英雄成全,讓我夫妻同赴黃泉,相攜上路,免得他獨自淒涼。”言畢垂首站立在霍光啟的旁邊。
薑楚從來最羨慕這等共擔危難,相敬相惜的夫妻。常恨自己造化浮淺,得不到此番人間最美際遇。
聽這女子口吻誠摯,不似偽假,心裏愈發地對二人敬重。起身執下一禮,道:“驚擾霍大人夫婦,小人這廂賠禮致歉。就此別過,三日之內,我叫霍大人看那華伯仁的項上人頭高掛在城門之上。”言畢轉身就走。
霍光啟聽他言語有異,驚得回頭。待追出房來,卻已不見薑楚身影。
霍夫人見得丈夫麵上疑色,問道:“他是什麼人?為何一開始說要殺你,爾後又說要取華伯仁的人頭呢?”
霍光啟低眉片刻,道:“我也是初見,不識其來路。但他既然肯為征斂民財修建九千歲生祠一事而拔刀出頭,可見是位俠義之士。”
霍夫人沉吟著道:“可他若真的去殺了那華伯仁,豈不要惹下殺身之禍?官府怎能與他善罷?相公,你還是想辦法勸阻住他吧。”
霍光啟點頭道:“是嗬,更何況這裏有多少個華伯仁在,他又怎殺得幹淨?”
薑楚回到店房時已是淩晨,倒頭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出得門來,正欲去尋個地方吃飯,見客店裏的小二向他跑來,手裏捏著一封紅色皮宣做套的信箋。
薑楚心裏疑惑,問小二何人送來。十八、九歲的小二臉卻紅了,羞澀搖頭道:“我不識得,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女孩兒家。她說信裏寫得明白,你一看便知。”
薑楚謝過他,抽出展開,見上麵筆跡遒勁剛硬,一如其人。隻兩句話:今夜三更,書房擺酒相待。英雄若有膽色,請提劍赴約。落款是‘光啟敬上’。薑楚心裏恍然。
霍光啟衣飾簡單,仍是一身月白色的衫褲。薑楚推門進來時,見他正捉盞自飲,已略有憨態,不禁心裏暗笑,以為這個霍大人有些意思。
霍光啟見得他到,起身執禮後落座。也不言語,將薑楚麵前的杯子斟滿,舉盞相邀。
薑楚生性豪放,也不客套,端盞與霍大人一同飲幹。霍光啟又為他斟,二人再次同飲。
這般連續九杯,卻無一字言語。
霍光啟已經麵酣耳熱,將酒盞重重地礅在案上,沉默片刻,向薑楚擺手道:“今夜與英雄共飲一醉,甚覺痛快。英雄來日若因殺華伯仁而惹禍上身,大堂之上可說是我霍光啟指使所為。雖不能免去罪名,至少能保全性命。光啟乃一介書生,不擅殺伐,不能與英雄同行俠義。但有災禍臨頭,願與你共擔當。今夜這番同飲便算光啟為英雄壯膽踐行。”
薑楚也被酒弄得熱血洶湧,聽霍光啟言語豪放,拱手道:“霍大人有如此照人肝膽,小人這裏謝過。隻是殺華伯仁是我一人主意,與大人毫無幹係,為何要說是大人指使?你雖願逞書生意氣,我卻要想著如此怎對得起你的夫人和你剛剛出生的孩兒。”
霍光啟聽他如此說倒有些意外,略怔之後道:“你既不願牽連我和我的家人,就不要去殺那華伯仁。須知殺人償命,王法無情,待臨到頭上時,那鋼刀的滋味可不好受。”
薑楚聽到這幾句言語,才明白他安排此番夜飲的用心,甚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