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卓興隆將周原領到了劉俊生那兒,待周原說明自己的來意,劉俊生沒有寒暄,張口就說:“蘭考除‘三害’,咱們的縣委書記是累死的!”一語石破天驚。
周原急問:“咋累死的?”
“活活累死的!”周原的心被震了一下。“居然有為一方百姓累死的縣委書記?”他不大相信地又問,“誰?”“焦裕祿!”
盡管《河南日報》和新華社河南分社都宣傳過焦裕祿,周原卻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當記者也有些年頭了,還是被眼前的情景所打動:一個縣委普通幹事,談起一位已經過世的縣委書記,竟然聲淚俱下。
劉俊生哭著,說著,突然站起來,從立櫃上取下一把藤椅,“這就是焦書記常坐的。”
周原看不出這把破舊的藤椅有什麼特殊之處,不解地望著哭個不停的劉俊生。
劉俊生指著藤椅上的一處窟窿,硬著聲說道:“焦書記肝病發作時,就找件硬東西,一頭壓著肝部,一頭頂在右邊的椅靠上堅持工作,日子長了,就頂出了這個窟窿。”
椅靠上窟窿張著嘴,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還有,”劉俊生又拉開立櫃的抽屜,取出打了補丁的一雙舊棉鞋和一雙破襪子。
他向周原介紹:他在整理過去的日記時,忽然想到焦裕祿曾穿過的那雙棉鞋和線襪,於是找到焦裕祿的愛人徐俊雅,經他這一提,徐俊雅就傷心地又要落淚,那鞋,那襪,已經是補得不能再補,她說老焦橫豎舍不得丟掉,反道:雖然破點,還能穿;咱是領導,不能特殊化。還要她補,她一氣,硬是不補。劉俊生忙問徐俊雅:“這東西都在哪?”徐俊雅說:“全扔了。”“扔哪了?”徐俊雅悲愴道:“看了難受,扔家後草窩去了。”他一聽,慌忙過去找,從荒草窩的汙泥濁水裏撈上來,洗淨,晾幹,就小心地收藏起來。
離開蘭考之前,周原信心百倍地囑咐劉俊生:“一個多好的縣委書記!等穆社長來了,你要好好介紹,爭取用最典型最生動的故事打動他!”
返回鄭州,周原的心情仍無法平靜,但同事卻兜頭給了他一盆冷水:他“發現”焦裕祿至少晚了半年!且不說《河南日報》已發過社論和專版,新華社有關電訊稿也早在4個多月之前就登在了《人民日報》上。
新聞最忌個“晚”字。這麼說,“焦裕祿”已失去了“新聞”價值,劉俊生還能打動穆青嗎?
穆青說,我被焦裕祿感動得要落淚
1965年4月17日,穆青到了蘭考,同行的還有周原、馮健等四位記者。彙報材料時,劉俊生想起周原要用“最典型最生動的故事打動穆青”的話,待心裏稍靜下來,便把平日焦裕祿最感動自己的那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細細道來。
他說焦裕祿在大雪封門時的訪貧問苦,救災時舍不得吃群眾一口飯喝群眾一杯水及抱病查風口、奮不顧身帶頭蹚著齊腰深的洪水察看洪水流勢。
他說焦裕祿死後,蘭考的幾十萬老百姓自發地給焦裕祿燒紙,哭墳;說梁老莊梁俊才的瞎老婆子哭得死去活來;老韓陵70多歲的蕭位芬撲到墓上,手摳進墳頭黃土,呼天喊地地喚:回來呀回來,焦書記!高照頭的靳梅英老大娘大黑天摸進城,看見宣傳欄裏有老焦的照片,不走了,坐在馬路上,就傻傻地看著,那天,天上正落著雨……
說著,說著,就見穆青眼中一亮,兩行淚水潸然而下,“焦裕祿與人民的感情這麼深!”
他一下站起來,激動地在縣委會議室來回走著,好一陣,他才在一處停下來,肅穆地說:“我參加工作28年了,從沒哭過,卻被焦裕祿感動得忍不住要流淚。”
是啊,這幾年,多災多難:美國的經濟封鎖;蘇聯的背信棄義;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周邊的國際局勢也趨向緊張;再加上“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失誤,以及後來的“反右傾”和繼續“大躍進”的錯誤,原本希望快一些讓人民過上較好的日子,結果卻出現這樣令人痛心的事實:國民經濟比例嚴重失調,工農業生產遭到極大破壞,許多地區的百姓因食物營養不良而普遍地發生浮腫病,不少省份農村人口銳減,死於饑荒……
中國的老百姓,在這種極度的困難之中,之所以沒有起來鬧事,對共產黨堅信不疑,不正是因為有焦裕祿這樣一批共產黨人,與人民同甘苦,共患難嗎?正因為這批人贏得了民心,我們的黨才立於不敗之地!
現在,三年大饑饉的陰霾終於散淡,中國人的臉上開始有了幾分紅潤,但是,我們的黨和國家,多麼需要千千萬萬個焦裕祿式的好幹部,沒有私利,身先士卒,鞠躬盡瘁,帶領人民去戰勝困難,打開各項工作的新局麵啊!
於是穆青斷然決定:“原來的計劃不搞了,就寫蘭考,就寫焦裕祿!”
“重新報道焦裕祿!”他說,“像這樣的黨的好幹部不組織力量宣傳出去,是我們新聞工作者的失職!”
這一天,從張莊轉回來,才住下,穆青剛走到周原的房間,劈頭就是一句話:“立即寫!”
“就在這寫?”周原問。
在蘭考是沒法寫稿的,淚珠子抹不幹。穆青說:“去地區。”於是,在昔日“包黑子”(包拯)的“開封府”,穆青、馮健、周原三人,每人一間屋,各把一頭,寫通訊、配評論、趕社論,開始沒日沒夜地幹起來。
多年以後,人們談起穆青當年要稿子不要命的勁頭時,還開玩笑說:“‘穆老頭’,人家死了蓋黨旗,你死了我們從頭到腳給你蓋稿紙!”
這位38歲就走上新華社副社長領導崗位的穆青,那時風華正茂,激情如潮,幾天也不睡。他像個嚴厲的“監工”。一天,他走到周原的屋裏,拿起剛寫出的一頁稿紙,當看到“他心裏裝著全體人民,唯獨沒有他自己”這句話時,竟喜形於色,拍案叫好:“這樣的話多來兩句!”可是,當周原那1.2萬字的人物通訊初稿出來後,穆青看了,卻直搖頭。因為,悲而不壯,淚太多了。
穆青說:“不能把焦裕祿簡單地寫成一部‘好人好事錄’。要高瞻遠矚地提煉出能夠反映時代特征的主題,並以這個高度來表現焦裕祿的革命精神和思想風貌,這是決定這篇人物通訊成敗、優劣的關鍵。”
穆青決定親自動手大改。他夜以繼日地工作,為推敲一句話或一個標點,常常同馮健爭得麵紅耳赤。一直改到了第九稿。第九稿除基本素材外,周原初稿上隻字未動的,就剩下一句:“他心裏裝著全體人民,唯獨沒有他自己。”
稿子送了上去,抓宣傳的中央領導看了很滿意。
這一天,劉俊生突然接到新華社河南分社社長朱波和周原打來的電話,告訴他:“中央決定要把焦裕祿作為縣委書記的典型,像宣傳雷鋒、王傑一樣,不惜版麵,不惜時間,大張旗鼓,雷厲風行,這將在全國引起很大震動。請你辦妥兩件事:一、給縣委、地委彙報一下,蘭考和開封學習焦裕祿要先走一步,不然,到時被動;二、你把焦裕祿的有關遺物和照片迅速送到分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