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北京姑娘,她就是付春秋的媽。她回北京後給他來過好幾次電話讓他跟她去,他都回絕了。後來她又結婚了,又有了孩子。他心腸夠狠的,自私的,告訴她無論如何不要再回到大山裏來,不要讓孩子知道,他有個北京媽媽。他覺得她心腸也夠狠的,就這樣丟下了他和孩子,為了她的前程和美好生活。
他沒再結婚。王嬸這麼多年一直在他身邊鞍前馬後。她從年輕時就喜歡他,可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北京姑娘占有了他,她的心在流血。北京姑娘終於走了,她又來到他身邊,無怨無悔地跟著他,即使一輩子也不結婚,不給她個名份。她知道他心裏還裝著北京姑娘,她也知道他們是不可能的,他們的差距太大了。他這一輩子都是矛盾的痛苦的,他太倔了,象石頭一樣倔,北京姑娘都扭轉不了他,何況是她呢。
他最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的最最親愛的兒子來到了北京,來到了他媽媽的城市。這個城市是年輕人的天堂,這裏有他的愛人,有他的美好前程,這裏還有他的媽媽,這難道是天意嗎?注定了兒子不屬於他,注定了他的堅持是失敗的,讓他們團圓吧,天意不可違,兒子的幸福不能在他手裏斷送。
他抹了一下眼淚,看一看天。火紅的晚霞在西天,微微的春風在吹,天越來越暖了,也越來越黑了。手機響了好幾次了,一定是兒子在找他,可他不接,他打上車去找他的媽媽。
老知青房地產公司,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幾乎都知道,在寬敞的大街上風馳電掣一會就到了。一旦心裏想通了,老人的心就放開了,他向司機問著北京的好處。司機是個外地的小夥,樸實得就象這個老頭。他說他們村裏的人都上大城市去了。老頭問去大城市幹什麼?他說為多掙點錢唄,為啥現在北漂的那麼多,寧可住地下室,吃饅頭就鹹菜,就為了現在或將來能多掙點錢。老人再也沒和這個司機說什麼,他沉默異常。錢,自從毛主席走了後,錢的作用越來越大,為了多掙點錢,他的妻子——北京知青別他而去;為了多掙點錢,付春秋——他的兒子也要別他而去。沒辦法,人人都向錢看,自己最親的人也不能免俗,願他們掙更多的錢,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將繼續回到他的山區,老死在那裏,這將是他這輩子最後的堅持。
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兒子媽媽的公司。站在轉盤道邊,抬頭望著那指向蒼空幾乎看不清的招牌,想著她就在這個立著招牌的屋裏麵,每天忙來忙去,忙著掙錢。她從遙遠的大山回來就是為了到這裏忙來忙去,忙著掙錢。他感到有些好笑,太沒意思了,哪有跟他在一起有意思呢?錢是什麼?錢是殺人不見血的刀。感情是什麼呢?青春是什麼呢?在有些人心中啥都不是,可在他心中卻勝過一切。這勝過一切的東西都被她這一走給碾碎了。這個把他心中最美好的東西給碾碎的人就在這裏。他恨她,就是現在也恨,他是多麼不願見她,可是又不得不見,因為她是孩子的媽,為了孩子他不能不見。
進了屋,他見到了他兒子所見到的一切。他兒子走了沒有多久,他就來了。這些照片、標語、口號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了。許多年以前,大街小巷張貼的全是這個。他有個感覺,好象這個公司把那個時代的所有東西都搬進屋裏來了,走進這裏,就好象重新回到了那個時代。他有些恍惚,他晃了晃腦袋,之後就看見了那個時代標誌性的服裝,標誌性的語調和走路姿式。那個接待了付春秋的女服務員又接待了他。引領他坐在茶幾旁的沙發上,給他泡那帶著鬆脂香味的茶,在泡茶的時候,屋裏響起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很有必要……”他癡癡地聞著這香味,聽著那親切的聲音,他仔細端詳著眼前的小姑娘,她穿著綠軍裝,杏眼桃腮,楊柳細腰。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重新回到了過去,如果真的是那樣,他寧可現在就死去。這個姑娘不就是他心中那個姑娘嗎?她沒老,就象這屋裏的所有東西一樣,鮮活如初。他哆嗦地說:“你是王淑芬嗎?還認識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