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第六節)(1 / 2)

院子裏有哭的、有笑的,正在一片不著調時,卻見兩位須發黃白、滿目滄桑的老人,一前一後相隨著走進大院來。兩隻大黃狗看見主人回來,隨即搖頭擺尾親熱地迎上去,老頭用一隻大手逐一在兩隻大狗的頭上愛撫幾下,它們隨即鎮靜下來,又輕輕搖著尾巴緩緩地走開。老太太長得雖身材瘦小,脊梁卻直挺,腳下一對小巧的三寸金蓮,臂彎上還挎著籃子,裏麵裝滿剛摘的時鮮蔬菜。老頭個子中上,身材敦厚,滿臉透著剛毅威嚴。李老板見老頭肩上扛著把一拃多寬、尺半長的大鋤頭,急忙迎上去吃力地接過來。說道:“爹,娘,我回家來了!”

兩位老人家還沒吱聲,先聽到東屋裏傳來女人和孩子的哭聲。老太太遂把手裏的籃子遞給大妮兒,來到窗前俯身道:“別哭了!哭壞身子還咋奶孩子?別怕,天塌不下來,天塌下來有我老倆先給你頂著!”老太太的話真管用,簡直跟聖旨一樣,說話的工夫,東屋裏的哭聲就消下去。

李老板對三姐兒道:“這是咱爹咱娘,快叫爹,娘!”三姐兒懷裏的孩子也在哼哼唧唧,她把孩子往肩頭上豎了豎,對兩位老人畢恭畢敬地喊聲:“爹!娘!”

兩位老人的目光在三姐兒身上掃來掃去,雖沒有憎意,但也看不出對新人有多大的熱情,隻鼻孔裏微微“哼”一聲算作應答。老太太又指著三姐兒懷抱裏的孩子問道:“這孩子咋了,咋光哭呢?”

李老板忙道:“娘,這是大蛋子。我和杏兒的孩子,也是您的孫子!他娘叫飛機撂炸彈嚇霎後,大蛋子再無人照看,這孩子身子骨又先天生得格外單薄羸弱,到三四歲上走路還哩溜歪斜不利索。這不我又給大蛋子找個娘,俺倆一起來照顧他。這孩子頭一趟回老家,眼生!”

聞聽此言,老太太雙手忙拍打拍打身上,憐惜地從三姐兒懷裏抱過孩子。老爹卻長歎一聲:“嗨,造孽呀!”

李老板對老爹道:“爹,咱家再不濟,也比周遭那些窮人家強!您老兩個諾大年紀,早該呆在屋裏享清福了,咋也像個泥腿子似的下起田來?”

老爹麵露慍色,白一眼李老板道:“唉!我和恁娘就全指望著你這個好兒子來!”李老板的臉歘一下紅到耳朵根。

然後老爹又長歎一聲:“唉,現在世道完全變了!自打土改工作隊來到咱李莊,窮人都變味咧,前頭南院裏的長工跑得倒幹淨!我和你娘又養活你這麼個出息兒子來,眼高手低,不能掙會花;在城裏又呼風喚雨、偎紅倚翠,實在指望不著你。叫你來說說看,咱家裏田畝多,人手不夠用,俺倆一把老骨頭不下地,還待咋弄?”老爹也是私塾底子,說話很有見地,直說的李老板低下頭來。

老太太緩頰道:“孩子們回來一趟不容易,大家別光在院裏戳著,都進屋坐下再說啵。”

於是兒孫們跟著老爹、老太太走進北上房,三姐兒才得以仔細觀察房室內的一切布置。這是高大寬敞的七間大北屋,正堂客廳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東西廂房的過門上都有藍花粗布的門簾遮擋著。客廳迎門是一張大八仙桌,兩把造型古樸的太師椅分列兩側,桌上的盤裏擺著一把銀鋦的茶壺,圍著茶壺眾星捧月般擺圈茶盅。大八仙桌底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小飯桌;八仙桌後麵長長的條幾,橫擔在兩張高高的條桌上。條幾正中,擺一架黃花梨底座,鑲寶嵌玉的山水人物插屏。插屏後麵的牆上,又掛著幾幅字畫,因年代實屬久遠,已實難辨清紙張本色和款識。條幾的插屏兩側則擺放著:自鳴鍾、帽筒、博山陶瓷琉璃、細嘴兒插花瓶等物。上手右邊太師椅後的條幾上,還擱著老太爺的銅水煙壺,煙簸籮,幾本線裝書。下手左邊太師椅後邊的條幾上,擱著老太太的針線簸籮。正房與兩側廂房間隔的牆根處,整整齊齊排列著幾張座椅。

大家紛紛就座,老爹說聲:“沏茶!”聲音雖不大,卻透著股不可抗拒的威嚴。然後轉頭問李老板:“彙昌,去年大蛋子娘死霎你回來一趟,這次又回來做啥?”

李老板忙道:“爹,幾天前我和三姐兒已成親。今回是明媒正娶,這次回來是告祭祖墳兼看望二老。”

老爹很不屑,鼻裏哼一聲道:“哼?彙昌,難得你眼裏還有爹有娘,心裏還記得祖宗!論起你在城裏做的那些事,哪一件告知過爹娘?哪一件給家裏說來?你覺得從前做的那些事能對得起祖宗麼?”

李老板是個輕易不肯服輸的人,這次人在矮簷下,又在老爹這裏,卻不得不服下軟來:“爹,我也知道有些事做得不對,那不都是因為打仗局勢混亂麼。今天解放軍打過來,明天國民黨打過去,交通被阻斷,信息又不暢。我那裏如果有事,真寫封信來,你們都不一定收得到呢?即使能收到,恐怕也晚了三秋!”

老爹哈幾口熱茶,又砸吧砸吧嘴,神色終於緩和下來。說道:“彙昌,今天你非得要上墳,卻沒提前跟家裏說,家裏又沒提早做準備,你看咋辦?”

李老板道:“爹,這個倒不用您多慮,臨來時我從周村都置辦齊了,拿出來現成的就能用。”

老爹看著老太太懷裏的孩子,又歎口氣道:“唉,這孩子真可憐!去年你來家霎,說孩子他娘被嚇煞了,想把屍棺埋回咱祖墳裏。當時我正在氣頭上,覺得孩子他娘死的蹊蹺,就有些不信;又因為孩子他娘不是明媒正娶的,所以沒同意。現在大蛋子他娘的屍棺,你埋到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