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風刀霜劍嚴相逼(1 / 3)

撒謊是一份體力勞動,更是一份腦力活兒。腦瓜子轉得要比嘴皮子快。尤其是麵對著與你朝夕相處過,對你了若指掌的人。

我的生活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撒謊中度過的。其實不長,隻有四個月。如果可以,我願意天長地久地這麼撒下去。

“采薇,怎的十三阿哥不娶你了呢?”

“雨枝,我的身份配不上。”

“采薇,你那日如何說服萬歲爺的?你可別和我打哈哈!”

“雨枝,你知道的,我口才一流。萬歲爺也是一時起了錯念,他老人家聖明如此,旁人稍一提醒,也便改了主意。我沒和你打哈哈!”

“采薇,我知道你心裏的主意,隻是在這皇宮,咱們女人隻有順從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大家也都是這麼過的。你別拗著性子,好好和十三阿哥說說,側福晉也行。好不好?”

“雨枝,我知道你心裏關心我,隻是人家剛新婚不久,怎好和人提這事兒?咱緩一緩,好不好?”

我和雨枝依然以姓名相稱,她比我長一歲,有時自稱姐姐,可是心裏我卻當她是妹妹。姓名相稱,姐妹不分,情義不比海深,也盡夠了。這宮裏覓個知心知意的伴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德全說:“你跟著去?盡夠添亂的,老實呆在乾清宮罷!”於是,我沒能隨著雨枝遷往長春宮。故而,每回我去見她,她便不厭其煩地與我重複以上的對白。且一次比一次問得詳細,抓住細節不鬆口。因而,我嘴忙腦亂,難以招架。因此,我減少了探訪的次數。所以,我又悔了一生。

這一日,十阿哥神秘兮兮帶給我一樣東西,是現代我們常吃的一種食物,這個年代還沒有風靡一時,它現在叫做“西班牙可可粉”。熱量高、營養高,適合孕婦食用。於是,我便興衝衝顛顛兒地去了長春宮,長春宮的正主子是端嬪董氏,一位年老色衰的閨中怨婦,不能確定曾經是否絕代佳人,卻是現在能斷定的“絕代佳人”。我懼怕成長為的那種人。

雨枝的屋內空空如也,丫頭也沒有一個。四周轉了轉,在偏院的井邊找到了我要找的人。育有皇嗣的柳常在居然在寒冬臘月的寒風細雨中,吭哧吭哧地洗衣裳。一見我來,立即站起,縮起雙手,一臉謙恭的假笑也隱匿不了眸中委屈隱忍的無奈:“采薇,你來了?快隨我進屋。天兒怪冷的。”我不語,不挪步,隻是盯著那一大盆五顏六色的衣裳。雨枝依舊是笑意盈然:“整天價坐著怪累的,勞碌慣了,活動活動筋骨才好!”

我冷聲道:“我瞧你是要活動活動胎氣吧?”雨枝訕訕道:“我日後不會這樣了,咱先回屋吧。”

話音未落,一個宮女跑進來,嚷嚷道:“做什麼呢?幾件衣裳還沒洗完?端主子說了,這衣裳明兒要穿的,今兒洗了得烤幹熨妥貼了。”這宮女我識得,是侍候雨枝的丫頭,名叫剪玲。她見到有外人在,先是一楞,即而認出是我,即刻神情倨傲起來,道:“我說呢,好半天沒幹完活兒,原來是偷懶聊天兒去了。我這就回了端主子去!”

雨枝忙拉住她囁嚅道:“別,她才來,我並沒有偷懶,這就把衣裳洗完了去!”一個丫頭居然也敢如此囂張,可想而知她主子平日裏的惡言惡行,更可想而知雨枝平日裏過的是怎生煎熬難耐的日子!

我果真粗心,不成事,心中惱怒、悔恨交加。隻心道:不可給雨枝添亂。強壓住心火兒,陪笑道:“剪玲姑娘,我才來一會兒,沒耽誤多少功夫,我這就幫著她一起盡快把活兒幹完。請您多擔待。”所幸,我預備下了銀票,忙的掏出一張遞過去。常言道:拿了人手短,剪玲一張刻薄的倭瓜臉,終是顯了三分笑意。道:“緊著點功夫把活兒幹完!我替你們籠上火盆子,一會兒將衣裳帶了來烘幹也便罷了!”我和雨枝當然隻有諾諾稱是的份兒。

剪玲話音未落,雨枝便慌忙坐下開洗,一把小馬紮,普通人坐著都嫌硌得慌,她挺著7個月的大肚子,更顯艱難無比。我一把拉起她,賭氣道:“您不嫌屁股硌得慌,我倒嫌眼睛硌得慌!”雨枝搶下我手上的衣裳,道:“你何曾做過這樣的事兒?放著我來,我倒是一直習慣了。”

的確,我來到清朝,不曾洗過一件衣裳。在家有雁蘭,在宮裏一直是雨枝,即便她後來到乾清宮當差,與我平起平座,依然如故。她說:“姑娘,我給您洗放心些,她們浣衣房的那些個人每日裏洗好些衣裳呢,別皂粉沒過清水,穿了身上要起疹子的。”我一直安之若素地剝削她的勞動......

我微笑道:“從前都是你替我,今兒讓我代勞一回,好不好?”又低聲道:“可別讓我幹兒子動了胎氣。”雨枝亦莞爾,“那我陪著你。”我解下披風,折成個還算柔軟的墊子,鋪於地上,扶她坐下。幹兒子一說,原本是我逗趣雨枝的戲言,我說:“你好好顧全自己的身子,別盡胡思亂想的,日後養個白白胖胖的小子,日子也便有了盼頭。再者說了,我還想過過當皇子他幹媽的癮呢!”誰知雨枝竟當了真,直說日後一定悄悄兒讓我過過這癮。我知道她心裏的想法,她認為我是她的恩人。

我埋頭默默地洗,井水雖說是冬暖夏涼,可一從井中提上來,四周的寒氣便浸入同化,所以依然刺骨寒冷。雨枝她...我沒有敢開口說話,心中苦澀,鹹淚哽喉,怕嗚咽之聲惹她傷懷。

雨枝先也是默然不語,卻是知道我不肯罷休,非問個究竟明白不可。便主動交待道:“剪玲說我誤了送洗衣裳的時辰,便讓我自個兒洗,後來卻又送來一些端主子的衣裳,隻說衣料貴重,怕浣衣局的人給糟蹋了,讓我好生洗著。”我隻問道:“不是頭一回了吧?”雨枝卻笑道:“你今日運氣好恰碰上了,平日裏也隻是洗我自己的。”這丫頭,好樣不學,偏學我的貧嘴。

我搖搖頭,笑歎一聲,加緊手上的活兒。這好大一盆,從下半晌直洗到日頭偏西。直起身子,才發現腰酸背疼得不堪忍受。如此說來,大肚將軍雨枝隻怕是比我更難過百倍。

冬日的傍晚,淡煙微雨,薄霧漫漫纏繞於亭閣宮殿之間,因此,減了幾分莊嚴神聖的凜然,增了幾分柔和曼妙的流光,別有一種霧裏看花的朦朧美感。佇立凝望了一會兒,心境平複許多,攜著雨枝,回到她的寢居,屋中是暖的,爐火正旺,橙紅的光暈映著雪白的牆,暖意融融。這也算得上是我倆的好個雙棲處了!

我一件件烘幹了衣服。熨衣服我卻是做不來,古代的熨鬥是以銅水舀中盛著炭火而代之,故而要當心火星兒迸出燒壞衣裳,我沒有足夠的小心可以勝任。雨枝執著熨鬥,彎腰細細熨著衣服,神情恬和寧靜,時而噴一口水,時而吹吹炭火星子,手法嫻熟無比。熨出來的成品質量堪比現代專業洗衣店幹洗出來的衣服。十幾件衣服,足足熨了一個時辰有餘,卻不見她有半分不耐。隻捶著腰嬌嗔喊酸。

堂堂正正由皇帝詔告冊封的常在,隻能對自己的閨蜜撒撒嬌,真真可歎可憐。我便替她輕輕捶著,一麵環視了屋子一番。一如剛搬進來之時的“寒酸”,四五件不甚珍貴的青瓷器具,也不知是不是古玩,唯一一對明代白玉獅子,還是皇太後瞧著皇孫的麵上賞的。雨枝不計較這些,她是個懂得知足的姑娘,她甚至並不在意康熙爺的恩寵,後妃有孕三個月後便可侍寢,康熙爺卻不曾翻過她的牌子。現如今她唯一的希望是好好活著,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如此安分守己,卻依然不受待見,遭人欺侮如此,這世界還有個黑白對錯麼?

我心酸不已,隻淡淡道:“雨枝,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暫忍耐著,別和那沒後的刁鑽婦人一般見識,她是嫉妒於你。你若心裏有氣,便想著我這句話:咱有孩子,咱有前途,有前的氣死沒後的!”

雨枝噗哧樂出聲來,道:“你若一日不和我貧嘴,日子便過不下去了,是不是?”我笑道:“可不是咋的?你若樂了,我便也樂了,日子也過得舒坦了。”

雨枝微笑道:“我其實挺樂的,崔嬤嬤、小德子、你,得空兒便來探我。尋常人不知道的,以為你們是存心揀高枝占,其實我這般光景,哪裏是高枝?實實是個被雨打蔫兒了的低枝。隻不過,有你們待我好,我也就盡夠了。”

雨枝話裏帶著逗趣味兒,卻是透著淒涼幾許。我握著她的手,道:“咱們是不同尋常的情誼,哪裏管旁人怎麼說?我隻要你答應一句,日後有何難處,你必須得告訴我。在這宮裏我雖無地位,無權力,但咱們總還有一個托得著的人,李諳達,憑他與崔嬤嬤的交情,定不至於讓那刁婦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來。我又與他同在乾清宮,尋他幫忙也是易事。你切不可似現在這般藏著掖著,讓咱們幹瞪眼瞧著,使不上力。”

雨枝點頭笑道:“好,我應你。日後就仰仗你了,可好?”我無奈苦笑,這雨枝倒將我的油嘴滑舌足足學似了七分。

這會子,剪玲也送了晚膳進來,臉上神情也不那麼難看了。揭開食盒,瞧著飯菜倒算豐富,兩小碟開胃涼菜,四熱菜,一份雞湯,這是今日唯一的安慰。雨枝笑道:“我一人也吃不下這許多,你與我一道吃罷,晚上也別走了,好久沒陪著你一起歇了,我給你撫背睡覺,好不好?”我忙不迭地點頭道好。雨枝的手比崔嬤嬤柔嫩些,撫著手感好極。

兩人頭碰頭地在一個碗裏吃著,我說了好些笑話,有些帶著現代的怪名詞,她不一定聽明白了,卻陪著我嗬嗬地傻笑,一臉純真傻氣,實在不像個要當媽的人。很美好的氣氛,我告誡自己不要想別的,不要帶出一絲愁容。今朝有樂今朝樂,哪管他日愁滿腹!

我本不慣與人同眠,屋內多一人便睡不安穩。惟和雨枝睡在一處,可以安心入眠。兩人躺在床上,懶懶地聊著,我想起可可粉,便叮囑道:“今兒給你帶了一瓶西洋飲品,你每日下半晌肚子餓了便用滾水衝飲,吃些我做的點心充饑。這東西補身子的,對寶寶也好。隻是,晚上最好不喝,喝了不易入眠。”雨枝道:“好,聽你的。這東西叫什麼名兒?”我想了一想,笑道:“大力水手粉。”雨枝奇道:“大力水手?”我樂道:“是啊,寶寶喝了力大無比,大力水手,好聽不?”雨枝搖搖頭道:“怪難聽的,叫什麼不好?叫水手?”我不答,隻顧吃吃地笑著。雨枝嗔道:“別笑了,早些歇著,你明日當值呢!”我哦了一聲,側過身子,老實不客氣地留了個光脊背給她。雨枝輕輕撫著,隻一小會兒功夫周公便來找我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