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間,明朝朱三太子被擒,斬於市。朝堂宮中一片歡慶之聲,康熙爺心情亦舒暢許多,南書房的習字讀書漸趨正常。
這一日,康熙爺興致一高,召了幾位善撲好手,操練布庫(摔跤)。四月的天,依然有些陰陰的涼氣,餑餑房預備下桂圓薑湯,可散風寒,溫暖髒腑,預防傷風。
平日裏康熙爺都是在布庫房中練習,今日卻是將厚氈擺放至西暖閣前的院中。我端著薑湯隨侍一旁,這才發現布庫居然如此好看。無關動作,隻關表情。
我漸漸也看出了些門道,布庫除了手足勁力要大之外,還重乎一個巧字。你來我往,你進我退,以退為進,以守為攻。
康熙爺畢竟上年歲了,五十有餘,失之勁道,故每每落了下風,最終卻又莫名其妙贏了去。這才是最有看頭的。譬如那位身形靈活的瘦侍衛,每回被重重摜在厚墊上都是驚呼出聲,隻可惜,他叫得太早了一點兒,聲在行前,在他預備假輸之前,已忍不住呼喊。康熙爺豈能看不出來,隻見他皺了皺眉頭,招手叫上另一位身高膀圓的壯漢,這一位,典型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前麵那一位至少動作上看不出紕漏,他卻是伸腳欲絆之時,莫名收回腳,或者是互較臂力相持之時,驀地鬆了手。有幾回險險弄巧成拙,將康熙爺摔個四腳朝天。嚇得他更加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技術動作變形。倒有些似扭秧歌。
李德全無奈連連搖頭。我在一旁咬唇憋笑,聯想到足球假摔之時那些出神入化的痛苦表情,這些人簡直是小兒科。
康熙爺亦是未能盡興,拍拍手道:“罷了,今日到此為止。跪安吧!”一幹人退了去,李德全忙上前遞上手巾,我呈上薑湯,康熙爺緩緩飲盡薑湯,笑看我一眼,問:“你方才笑什麼?”
我微怔了怔,康熙爺還真是眼觀六路,四周有不少宮女太監,我有些為難。康熙爺明悟過人,令道:“隨朕進南書房。”
我輕聲答道:“回皇上,方才采薇覺得那幾位布庫好手忙亂得很,既要顧忌到不讓皇上受傷,又要考慮到如何輸得巧妙,不被察覺,故手忙腳亂,頗為有趣,遂忍不住有些有好笑。”
康熙爺倒果真願意聽我的真心話,他並不以為杵,卻是歎了一聲:“連你也看出來了,可知他們有多拙劣。隻有朕善撲營的第一批好手能陪著朕盡興。”
我想了想,問道:“可是智擒螯拜的那些個侍衛麼?采薇曾聽人提起過。”康熙爺頷首道:“是啊,都是些一等一的好手,現如今卻一個不剩了。”
我見他臉上追憶惋惜神色盡現,亦不由得感歎歲月無情,昔日年少夥伴皆作古,徒留故人心中感傷。
一時默默無語,康熙爺抿一口茶,忽然微笑問道:“你可知智擒螯拜,當年居奇功的是誰?”我心念一動,既這麼問,此人定與我有關,南書房曾經是她隨侍的地方。遂問道:“可是蘇茉爾姑姑?”
康熙爺讚許看我一眼,道:“不錯。”我好奇心起,遂問道:“皇上可有心情給采薇講講當年之事麼?此事在民間雖廣為流傳,卻如百家齊放,各有說法。”
康熙爺沉思片刻,緩緩道:“當年鼇拜權傾朝野,目中無人,朕年少無權,不可與他硬碰硬。遂欲施巧計將他拿下。朕假裝無心朝政,訓練了一批布庫好手,卻苦於無借口動手。蘇茉爾當年是朕的隨身侍女,朕亦信得過她,此事亦不瞞她,她給朕出了一個主意。當日,朕布署好一切,蘇茉爾親捧一盅滾燙的茶盞給鼇拜,那燙非常人能受,鼇拜亦不例外,隻燙得將杯子跌落於地。聞得杯碎之聲,蘇茉爾大聲呼喝他犯了不敬之罪。鼇拜平日裏行事謹慎小心,不輕易授人以柄。此刻無奈之下,隻得伏低給朕陪罪,蘇茉爾趁他不備,反剪他雙手於背後,簾後的布庫好手亦一擁而上。輕易將鼇拜拿下。能如此輕易,全因攻其不備,出其不意。蘇茉爾親手奉上的茶,鼇拜不疑有他,他更沒有料到蘇茉爾手上有些功夫。”
我隻聽得入神怔怔,半晌歎道:“姑姑隻能以一奇字相讚。十指連心之痛,她如何忍得住?必是苦練了許久。”
康熙爺麵上透著幾絲激賞,幾絲憂傷,“當年,那茶盅是用滾燙之水裏裏外外燙了數遍,端著隻聞指間皮焦肉臭之味,蘇茉爾每日裏躲在自己房中,一次次試練,指尖的水泡今日生成的,卻不肯上藥,明日又被燙破,直至生成厚繭……”
我倒吸一口涼氣,難怪他對她……這樣的深宮女子何其難得!
康熙爺頓了一頓,忽而麵現悅然笑意道:“鼇拜被製住後,猶自怔忡間,蘇茉爾忽然上前對他施禮道:“鼇大人,對不住了,您被捕了!”用滿、蒙、漢三種語言各說了一次。直氣得鼇拜臉色青白,南書房內眾人皆被她的俏皮惹得放聲大笑!”
我撫掌大樂,讚道:“姑姑實是一絕妙之人!”
康熙爺微微歎息,默默不語,難掩的遺憾神傷在眸中流轉。他在給我講述那段陳年往事之時喜憂參半,喜之回憶美好,憂之終生遺憾,知己已逝,至死也沒有得到他的恩寵。一位皇帝對於情愛之事,對於喜歡的女人,隻怕還是以恩典厚薄,封妃冊嬪為依據。實在可歎!
我思忖片刻,緩緩道:“采薇有一句話,在心中存了好些時日,欲稟之於皇上。”康熙爺點頭示意我繼續,遂續道:“姑姑當日留下的那句詩隻怕不是唯一的理由。采薇以為,姑姑惟有將自己擺在那個無欲無求、清靜無爭的位置,才能對皇上一心一意,推誠置腹,竭誠盡節。若是姑姑如這宮中尋常妃嬪一般,就會有自己的私心,欲望,她就無法做到事事隻為皇上。姑姑是有大智慧的奇女子,她必是想透徹了此中道理,所以固守孤寂一生。”
康熙爺目不轉睛瞧著我,似有所思,我繼續道:“皇上若是想姑姑心安,請不必心中再留遺憾,於她而言,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
我不是好心得要勸慰康熙爺,我知道自己對他心中依然無法釋懷。如果他沒有拆散,如果他玉成其事,我…可是如果永遠隻是如果,我這一番話亦是對自己說的,我要慢慢修煉自己,我永遠要向前看,不為打翻的牛奶哭泣,隻為欲綻的花苞喜悅。我也得到了,即使是退而求次之的得到。
一時,屋中沉寂無聲。良久,康熙爺溫和瞧著我,歎道:“你這丫頭,唉,蘇茉兒若聽你此番話,隻怕心中能得欣慰。朕從前竟未曾想到此處,此時聽來甚覺恰當。你年紀尚小,何以能明辨體察如此呢?”
我大咧咧一笑道:“隻因女人了解女人!”康熙爺莞然一笑,李德全卻瞪我一眼,我垂首不言,卻聽康熙爺問道:“朕曾經要求過你言無不誠,依朕如今看來,你果真做到了。你心中竟無半點畏懼麼?”
我思忖片刻答道:“回皇上,采薇隻是說話,並未說事兒,字字句句誠實,卻並無他意。采薇以為既便有言語不敬之處,皇上明斷是非,善察人心,定不會心中介懷!也不會治罪於采薇。”
康熙爺頷首,語氣溫和卻隱含警告之意:“好一個說話不說事兒,你日後隻記著今日所說之言!朕亦準許你如此說話。朕亦會記得當日給你的承諾。”
我忙點頭稱是,今日康熙爺可算是與我推心置腹小半回了。我一步步摸索前行,並不戰戰兢兢,倒有幾分滿意,我仍然在做我自己,不用見人說人話,見鬼就鬼話連篇。
夜闌人靜,正在屋內讀譜吹笛,李德全忽然來找我,領著我到了他的住所,他有單獨的一方小院。李德全神色肅然,背著手,忽然令道:“跪下,叩頭拜師。”我雲裏霧裏迷糊一團,問:“拜何師?”李德全淡淡道:“萬歲爺令我授你布庫功夫。”
我呆住,隨即噴笑出聲,李德全就是傳說中的大內密探零零全?這皇宮中還有甚不可能之事?
李德全走上前來,強按我跪下叩頭,我竟半分掙紮不得,他卻絲毫不顯吃力。我大驚,想起他在慚淨堂,曾經無聲無息行至我麵前警告過我,他真的是高人?
我氣問道:“哪能強人所難,強迫人拜師的?我18歲了,能學什麼功夫啊?”李德全搖搖頭,歎道:“你還是真被保護得太好,宮中之事你竟一無所知,這是萬歲爺的信任與恩典,我曾經告訴過你,你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如今為自己爭取到了,卻不知珍惜麼?”
我納悶道:“師傅,你倒是說說。”李德全緩緩道:“如今這世上知道我會功夫的,除了萬歲爺就是你了,這宮裏養了一批死士,功夫高深,忠誠無比,可以為了皇上萬死不辭。這些人分散在宮中各個角落,除了他們自己,無人得知,我也是其中一個。”
我大驚失色,連連搖頭:“我不要做死士!我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本事。”李德全不屑掃我一眼:“你倒是想!你這般出挑,又莽撞,隻會壞事!”我想起第一回見李德全的感覺,平淡,見十次也不見得記得住的麵容。原來如此。
我疑惑道:“那要我學功夫又是為何?”李德全微微一笑,道:“自己想想!”
我凝思片刻,想起下午布庫之事,心念一動,嗑巴道:“不會是要我學了和皇上比試吧?”李德全笑道:“倒有幾分聰明!這宮裏隻怕除了你,沒人敢與萬歲爺拚盡全力一較高低!”我又惱又笑:“你既是我師傅,怎能把我往火坑裏送?萬一真惹惱了皇上如何是好?”
李德全歎道:“皇上既挑了你,心中定然對你的頑劣有數,不會惱你!”頓一頓,正色道:“除了皇上,我亦有私心。你知道,萬歲爺今時今日雖是有心護你周全,這宮裏對你心懷惡意之人卻大有人在,你若是能稍稍會些擒拿格鬥的功夫,對你也是大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