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四阿哥]
四阿哥是個推崇“君子慎獨”嚴於律己之人,所謂君子慎獨是指沒有人在場、個人獨自活動的時候,也不能無所顧忌,為所欲為。於是,他衣冠整潔,言行得體,即便是獨自一人之時。
然而,今日,他的臥姿有些不雅,他趴臥於榻上。他的背部有傷,他的右腿骨折了,他隻能如此。
夜已深沉,他卻沒有睡著,傷痛讓他無法安然入睡。更甚的是心痛。他終於不再猶豫著不敢問自己是胸口痛還是心口疼,他清楚分明地感覺到,每一下心跳都帶著凜冽的痛楚。他正在體驗她所經受過的一切,她也曾經如此,和他受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傷,唯一不同的是她缺醫少藥,而他得到了最好的照料。念及此處,他原本就不甚舒展的眉心深深地攢緊了起來。
她曾經伸手想要撫平的鬱結,卻因為她更甚。
四阿哥蹙眉深思,忽地嘴邊漾開一抹恬然的笑意,這樣的笑,曾經被她在心中形容為冬日暖陽下的清泉,顯得格外的燦爛與明媚。
四阿哥此刻想起了她的笑,清澈如水,純淨如雪,他曾經見過許多次,卻沒有一次是為他而笑。他在山坡上見過她對小鳥笑,在楓葉灣邊見過她望月而笑,他見得更多的是她對著他的十三弟或柔情或調皮的笑。可是今天,她涉水犯險,隻為見他一麵,她給了他一個這樣的笑。他熟悉她的笑,她總是微微揚起尖尖的小下巴,左邊的梨渦總是先於右邊的率先亮相,嘴角扯起甜美的弧線,笑得毫無保留,略有些張揚,卻很真誠。
四阿哥在成為皇帝後,曾經下詔:“朕平生最恨偽、詐二字。”是的,他一向如此,他喜歡真。
因為他曾經曆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幼年往事,不堪到他永遠不願意想起,不堪到他要對一個至親之人恨入骨髓,不堪到他害怕某樣極為尋常的東西,不堪到他要躲避一個人,不堪到他從此生命中隻有孤寂,不堪到他成年後不願意對任何一個女人付出感情。
可是,她莽莽撞撞、懵懵懂懂闖進他的生命,讓他百煉鋼般的冷漠孤寂化為如水繞指柔。
她曾經提醒過他:“不要對我好奇!”可惜,她說遲了許多步,他已然好奇,好奇的背後隱藏著興趣,好奇之後是了解,了解之後是知心。然後是糾纏不休的情絲,四阿哥欲罷不能,深陷其中。
第一次相見,她逃之夭夭。四阿哥隻來得及聽到一首新奇有趣兒的小曲,隻來得及撿到一張塗鴉般的地圖,隻來得及看到她清麗而張惶的臉。四阿哥於是知道她來自寧壽宮,那個冷宮,他立即明白,這一定是自己某位兄弟的心上人。若無人暗中關照,這般容貌出挑的人一定是呆在某位娘娘身邊,做為攏絡皇帝或是阿哥的工具。他絲毫沒有把她放在心上,這皇宮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更何況,他從來對美人兒無甚好感。
可是,他的十三弟,正值花樣年華,多情風流,卻對這位有些奇特的姑娘上了心。費勁打聽,四處尋找,卻未果。四阿哥沒有交出那張地圖,他不願意自己最愛的弟弟陷入困境,與別的阿哥爭奪一個姑娘,此為康熙爺的大忌,四阿哥十分清楚。
緣份,就是茫茫人海,萬千人群,卻總是能遇見。
第二次遇見,她高高在上,俯視著天子與天之驕子,一臉茫然,略帶酒意的臉泛著微醺光華,瀲瀲如水般動人。四阿哥很是惱火,心中極不以為然,美則美矣,這個姑娘卻毫無規矩。他看見他的兄弟們或眸中驚豔,或側頭避其豔光,心中暗自好笑加得意,幸而自己從不為美色所動。
這一次,四阿哥依然心如止水,卻在與她四目交投的一刹間,心中微微一動,這般清靈生動而帶著研察的目光竟似要看進自己的內心深處,她意欲何為?也隻是略微一動而矣,多年的習慣不易改變。他,從不相信女人。
可是,十三弟卻在離開寧壽宮回程的路上,笑嚷道:“四哥,這個丫頭有趣之極,我要她!你得幫我!”
四阿哥淡淡相勸:“十三弟,宮中的好姑娘多得很,這個丫頭粗魯無禮,非好逑淑女,你莫要放在心上。”十三阿哥笑而不言,心中卻盤算著如何虜獲芳心。十三阿哥與她的故事,溫柔開始。四阿哥被蒙在鼓裏。
第三次,臘八相救。他第一次靠近她的心。
她頑強拒絕太子,她說要拚命追求自己的幸福與自由。四阿哥以為她假大空,使計勾搭十三阿哥,因為宮裏傳言康熙爺對太子不滿,屬意於十三阿哥。四阿哥以為這又是一個女人的陰謀。
可是他看見她同樣堅強地拒絕了十三阿哥“以身相許”的挽救,情願終生不育。
他還看見了她隱藏在微笑下的痛苦眼淚,他不由得心生幾分憐意,他成全了她,支走了十三阿哥,獨自靜靜陪伴。
他與她有了第一次針鋒相對,激烈而不可開交。他很憤怒,幾乎要出手揍她。最後的一刹那,控製住了自己噴薄欲出的怒火,事後,四阿哥竟有了一個古怪的念頭,她似乎有理由無禮,因為她正身受煎熬,自己不該對她太過言辭嚴苛。
在四阿哥的別院,他也第一次見識到一個姑娘大氣雅致的氣度,她也喜歡四君子,她吟風弄月,作了一首不算精致的小詩,卻有難得可貴的氣度。“代代評說在人間”。是的,他從來這樣認為,他以為一個人做好本份,評說任由他人,隻求俯仰無愧於心。
接下來,他們有許多次針鋒相對。四阿哥漸漸意識到,她和他的女人們,他所認識的女人不同,那些女人曲意承歡,虛以委蛇,都是別有用心,或為爭寵,或為上位,總之所有作為皆是帶著深沉機心與目的。
而她,倔強真實地表達自己,不刻意討好,不媚顏奴膝。落落大方,從容清明。她憎她所憎,愛她所愛,利落分明。她沒有規矩,卻善良無害。
他開始好奇,於是,知道了她的故事。她為了八阿哥撞柱殉情,忘記過去,卻與十三阿哥柔情纏綿。
才有了幾分好感,又被她的“薄幸”糾結得心緒複雜。於是,他冷言冷語,旁敲側擊警告她從一而忠。不幸,她毫不領情,對他的刻薄言語,無情還擊,毫不退讓。他不知道,她其實已經是另一個人,一個自由灑脫來自三百年後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