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最後望一眼紫禁城。皚皚白雪未能令它潔白無染,卻襯得它陰森森若有萬千怨氣直衝雲霄,這裏記載著多少悲歡離合,生死離別,無人知曉。物換星移,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不曾改變的尚有孜孜不倦的權力渴望,滅絕性靈的爭鬥不休。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它的可怕,卻始終未能阻止自己沉淪。一而再,兜兜轉轉,回到原點。命運也是從一開始就以一種無法抗拒的姿態呈現於我麵前,它告訴我,它的遊戲規則就是讓我選擇。然而,在我選擇之前,它已然將我置於身不由己的漩渦當中,我所能選擇的餘地如此狹窄,以至於,我常常隻會說不得不,常常隻會在無奈中擇取稍稍不那麼無奈的決定。然後,愛欲千重,身心百煉,成就無悔心如鐵。
它給我看的顏色,濃墨重彩,卻隻得黑色一種。
我二十四周歲,更名為關采薇。又一個原點,當我隻是一名興致勃勃遊客之時,就是如此,24歲,雜誌社編輯,胸有點墨卻無大誌。性情亦一如從前,向往陽光,渴望吞吐之間盡是陽光的味道。唯一不同的是,戀愛白癡終成待嫁女子,良人已定。
我搖搖頭,翻身上馬,回娘家。沒有左手雞,右手鴨,沒有大紅花,沒有胖娃娃,唯有零零星星幾點雪花。
敲門良久,方有人應門。鎖吉凝視半晌,滿臉不可置信驚呼:“小姐,你怎的回來了?”我微笑:“還不迎我進去?屋裏慢慢說。”
入屋坐定,師傅王公公、雁蘭聞訊趕來,我說:“明日我便要嫁給十三阿哥,今日皇上特準我回家與你們相聚。”聲音淡定,仿佛在說另一個人而不是自己。
片刻前尚是驚喜難定的眾人須臾間沉默寂然,個個憂心難掩。雁蘭最先沉不住氣:“小姐,你是糊塗了麼?此處也沒有外人,容奴婢大膽說一句。十三阿哥失勢受囚,你怎的明知是火坑還往裏跳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曆史大事我還是記得分明的。十三日後前途廣闊,成就非凡,並非火坑。然而我隻能說:“我與十三爺之事你們必是知道的,可有聽過一句話叫:舊情難忘?我便是如此。”舊情難忘,我的確如此。
王公公歎道:“即便如此,你就不為自己個兒打算麼?常言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明知前途未卜,怎能任由心性置家人於不顧,生生往坑裏跳?”
我但笑不語,他們有許多不知道的事,我多言無益。
鎖吉幽幽道:“小姐就是這個脾氣,打小便如此,心意既定,十頭牛也拉不回頭。”
說來也奇,此采薇與彼采薇頗有淵源。除去生活文化背景造就的人生觀不同,性情秉性倒是如出一轍。為八阿哥撞柱自毀的是她,換作我,十有八九亦會如此。
我淡淡一笑:“鎖吉管家說得極是,你們莫要以我為念,一切順其自然罷了。”眾人無言,我再道:“你們歇著去罷,我也要早些睡了,明日新嫁娘總得容光煥發才好。”
回到我在清朝醒來時那間閨房,憂憂獨坐,心緒難安,他會做何反應?會怨麼?惱我自作主張?或是欣慰?他是不是隱隱潛意識中希望我如此?
心念一動,腦中掠過他在青竹下若遺世而立一幕,那座小院曾經是我憧憬向往的未來。此後數年不見天日,我何妨留下一個回憶?
當下,叫上鎖吉,二人縱馬前去。鎖吉識路,我竟然也記憶猶新,老馬識途順利抵達。墨影重重,月色如煙,枝葉上凝白的霜晶,橫斜搖曳出刀刃般片片冷光。微風拂來,暗香浮動。竹影清冷,月色嫵媚,惟缺竹下君子。
我注視良久,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回罷!”話音甫落,遠處隱隱傳來馬嘶車輪聲,我與鎖吉對視一眼,頗有默契催馬隱於小徑樹叢中。待車馬行近,我一眼認出車夫高全,心下一驚,他如何會來?今日元宵,他不是該府上設宴,一派家和人團圓的祥和麼?
腦中掠過他在我耳邊的低喃:我常住別院,回府亦是伴月而眠。如此,直至你離開。我曾說過要給你最好的…
我愛得艱難而掙紮,我拒絕想起這個承諾,不欲去猜測其中幾分真情,幾分假意,我擔心自己會苛求,會爭。然而,這兩年他無一子半女,他在元宵夜踏雪伴月而來。在此刻想起,於是,確信無疑。
他淡淡吩咐:“開鎖。”高全猶疑道:“爺,今日十五,在此處過夜恐傷福晉麵子。奴才知道您的心意,隻是,麵上該有的體麵也得顧全,您說是不是?看一會兒便回去罷!”
他冷冷道:“何時輪到你做主?”高全忙不迭道:“奴才不敢。”
他四處望了望,目光停注於雪中馬蹄印,我留下的痕跡。我一顆心怦然直欲跳出腔子去,他循跡愈行愈近,近到我足以看清他眉目間的疑惑與冷厲。鎖吉扯扯我的衣襟,呶嘴示意我自投羅網,我深深呼吸,一大步跨至他麵前,笑若春花:“四大叔。”
他先是一喜,隨即驚愕:“你如何在此處?”皇帝說:明日午時下旨。此時,他一無所知。
我扮個鬼臉:“你又如何在此處?”鎖吉連忙上前請安。他見有外人在,並不答我,隻微微含笑,眸中深意幾許,教我不忍移開目光。
鎖吉咳嗽一聲,驚醒夢中癡人,我謊話張口就來:“今日元宵,恰王師傅病重,遂求皇上準許,回家探視。”鎖吉連連點頭:“小姐特帶來宮中上好參茸補藥,四爺您知道,民間此物大多凡品,不及宮中貢品來得靈效。”
四大叔絕非易與之輩,一瞬不瞬盯著我:“是何病症?前幾日我令高全送年貨至你家中,王善福尚是好人一個,怎的就一病不起了?要不要令胡凡明去瞧瞧?”
我在心中道盡千萬個對不起,徒弟不孝,紅口白牙詛咒師傅,各路神仙有怪莫怪。咬牙道:“民間大夫瞧過,說是肺癆。他老人家一心隻怕家人嫌棄,咳血已有好些時日,隻是瞞著。直至前幾日蘭葉替他漿洗衣衫才發現。”
他淡淡道:“如此,明日便尋人將他遷往別處。你今日便留在此處,不許再回家中。明日直接送你回宮。”
鎖吉一愣,待要說話,我忙搶前道:“也好。鎖管家,你便先回去安排罷,明日我自會回去。”鎖吉神色複雜:“小姐…”四阿哥冷冷道:“你家小姐留在此處,你有何不放心麼?”鎖吉斂眉順目忙道:“但憑四爺吩咐,奴才這便回去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