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愁多焉得玉無痕(1 / 3)

秋氣微涼,夢回時分,隻一簾淡月幽幽落西窗,枕畔空空。

憶及方才夢境中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冷漠且決絕的。蜇藏的心事被憂傷浸透一層層漫開,所到之處浮翠流丹,狼藉一片。

我輕輕歎息,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夢。隻是,康熙五十八年,這夢境距離現實也不遠了。孤獨的注定孤獨,傷害的注定傷害,殘忍的注定殘忍,既無力回天,何妨樂天知命呢?

或許,命運的殘忍隻對我一人,當他們或者憧憬,或者期待,或者忐忑時,我已清楚知曉命運給他們看的顏色,隻有紅與黑。濃豔如血勝利的紅,烏雲蔽日失敗的黑。皆太過慘烈,令人不忍卒睹。而我,必須看著,冷眼看著。

我不知道它給我選擇的是哪一種顏色,我隻願意選擇白。白癡也好,白吃也罷。

時間過去許久,十三仍未回來,康熙爺來後他心事重重好幾日輾轉難眠,好容易才平複,今夜又犯了麼?

緩緩拾步走出屋子。果然,紫藤廬下,立著一人,半仰著臉,不知在看花還是望月。落花繽紛,香氣悠遠,月色娟娟,傾香瀉影在他身上,卻清冷地勾勒出恍惚破碎的鬱鬱情緒。

何時開始他變得如斯憂鬱呢?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寬慰他的憂傷。走上前去,手指在他腰間輕輕嗬癢,嬉笑道:“半夜不睡裝沉深哪?要學那嫦娥奔月麼?”

他緩緩回頭,我頓時僵化。見鬼也沒如此恐怖,做夢也沒如此真實。六年未曾謀麵的他,形容清減,稍染風霜的他,就站在我麵前,幽黑的眼睛不存一絲情緒,沉靜幽冷直直盯住我。

我心中一涼,胡亂問道:“你為何在此處?”

他不答話,目光如夏夜螢火緩緩流走輕移,經過我披垂的長發,脖頸,臂膊…重又對上我的眼睛,那一個瞬間,他的眸子突然變得靜暖,溫溫潤潤像是折射在池塘中的一縷月光,透明而純粹。我整顆心懸在半空,停止了運轉,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眸色驀地一沉,“還不鬆手?”

我一驚,發覺自己竟一直緊拽著他的衣衫,忙地甩開手,他腰間一處皺褶竟被我握出濕潤的痕跡。他唇邊綻出一絲嘲弄的笑意,我大為尷尬。莫名自己緊張什麼。

身後傳來十三驚詫的聲音,“采薇,醒了?想是聞到螃蟹的香味了?”我回轉身,十三與阿貓一人端著一盤個大膀圓的螃蟹,“四哥送了些太湖貢蟹過來,原想喚醒你一道嚐嚐,怕擾你瞌睡,便給你留了些明日吃,沒成想你竟自己個兒醒了。既是如此,索性別睡了,小酌一番如何?”十三將螃蟹擺在石幾上,騰出手來揉了揉我的頭發,滿麵愛憐笑意。

我大大搖頭,胡言亂語,“我夢遊呢…我胃寒…您二位自己個兒享用罷!”不待他答話,我三步並做兩步,快步折回屋內。

心跳慢慢恢複,我知道自己頗有些失態,那不過是因為意外。原以為再見時,他已然稱孤道寡,我應該匍匐在下。未想過仍有直視相對的刹那,芳華不再,已是滄桑。

不斷調整姿勢,卻再難入眠。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雙手輕輕擁緊我,溫綿的氣息頓時令我緊繃的神經鬆馳下來。“沒睡著?在想什麼?想螃蟹還是我,還是別的什麼?”

我翻身對向十三,看他微漾緊張醋意的模樣,不禁好笑,“在想為何我會夢遊,睡到一半枕邊人去偷腥,可不就驚醒了麼?”

他佯惱:“偷腥?”我抓起他的手嗅了嗅,放到他鼻下,“你自己聞聞,可不滿是螃蟹的腥味兒麼?明兒采些菊花葉子搓搓才好。”

他微笑道:“是說呢,今兒這貢蟹怎麼就不如從前咱們吃的普通螃蟹,原來是缺了你那菊花醋。還有一簍子留著給你呢,明兒重來!”

我點點頭,卻聽他道:“四哥知曉了皇阿瑪暗訪之事,今日來主要為政事,外頭的情況我總得要知道些,日後隻怕還會常來。”

我狠捏一下他胳膊,“知道了,日後你再偷腥我也不會去尋你。瞧你那小心眼兒的樣兒。”

他狠瞪我一眼,“我小心眼兒?那你慌慌張張做什麼?”

我歎氣,“我認錯了人,看見花架下立著一人,隻道是你,便順口開了句玩笑,當然有些尷尬。這可怨不得我,誰知道半夜三更會有人來?”

他嗔我一眼,咕囔道:“行了,睡罷,眼見得天光大亮了,橫豎都是你占理兒。”

我闔上眼睛,心中想的卻是,他們對政治的敏銳,猶如訓練有素的警犬。就好比女人對愛情的過份敏感。康熙爺才稍稍對十三假以辭色,他就嗅出堅冰融化,春天的氣息。令人歎為觀止,他比趙本山大叔有才。

崔嬤嬤與乳娘皆隨了依陽住進宮裏,小院冷清至極。我每日惟有靠拾掇花草,品賞芬芳消遣時間。再就是飲些幸彙特地送來的花茶,上品的茶,香潤的花,不知如何製得,我自己個兒也試過,味道卻難及其項背。

時而也會替這位賢惠豁達的女人抱不平,並非矯情,隻是不平她的出身背景,她們自幼被教導三從四德,三妻四妾,是這個社會的現實。而我,隻是不斷告訴自己並非犧牲什麼,而是去得到。如果說妥協是一種無奈,那麼,不斷緬懷曾經的追求則是對自己更加嚴重的傷害。現實就是現在的事實,木成了舟,那麼,隻能踏舟逆水而行;米成了飯,即使夾生不熟,也隻能細嚼慢咽,至多不過是多分泌一些潤滑唾沫。命運已然不公,我不能再對不起自己。我對自己微笑,微笑是一劑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