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田裏的活也多了起來,姚老漢如今日益憔悴,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那田裏的活自然是做不動了,可怎麼也拉不下那張老臉去求女婿,眼見著別人家都忙得熱火朝天,自家的活卻沒人做,姚老漢焦急得厲害,也顧不得腿傷,硬是咬著牙下了地,還沒幹個幾天,便倒在了田地裏,被旁邊做活的村民們瞧見,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了回來。
姚父這一病來勢洶洶,本想著似從前那般歇個幾日便好,孰料卻一日比一日地嚴重下去,到了後來姚母沒了法子,隻得要兒子去請了郎中過來,郎中來瞧了,也沒說什麼,隻留了幾包藥,那藥姚老漢吃下去,也沒啥效果,不過幾日的工夫,整個人便瘦得沒了人形。恰逢此時定陶、襄陽諸地發生暴亂,農民起義絡繹不絕,絕大多數都打著“崇武爺”的旗號,朝廷忙得焦頭爛額,不得不紛紛派兵鎮壓,多年的戰爭早已令國庫空虛,皇帝一紙詔書,再次從民間征收賦稅。
而這賦稅對姚家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姚母一夜間仿佛蒼老了十歲,隻得托人去了鄰村,去和張家商議著,想讓金梅早些嫁過去,這一來是為了給姚老漢衝喜,二來便希冀著能將女兒嫁了,得一筆彩禮,好將眼下的難關過了再說。
豈料張家那邊回話,隻道張旺已去了城裏趕考,這婚事短期內定是無法舉行了,張家也聽說了姚家的情形,還讓媒婆送了兩吊子錢過來,聊表心意。
姚母攥著那兩吊子錢,卻是再也無法可想,裏正已說了,家家戶戶若有拿不出銀子的,隻要有一個人出來當兵,非但稅錢不用交,朝廷還發八百文賞錢,朝廷使出這等手段,便是逼得人不得不參軍了。
一時間,清河村裏一些拿不出銀子的人家,男人皆撇下家裏的妻兒老小,紛紛參軍去了,領到的那八百文錢,也足夠家裏頂一陣子的,夫妻分別,骨肉相離,日日都有。
誰都知道,朝廷是征不了兵,才會出此下策,而等這些士兵進了軍隊,也定是去和農民軍決一死戰的,這一走,說不準就是一家人的生離死別。
姚家自是舍不得要姚小山上戰場,可又拿不出銀錢去交賦稅,姚母萬般無奈下,隻得尋思著將家裏的地賣了兩畝出去,好歹把賦稅交了再說。
可如今村子裏家家戶戶都是自身難保,又哪有人家有那閑錢,能拿出這一筆銀子?眼見著限期一日日地臨近,姚母愁得一宿宿地睡不著覺,與村子裏的其他幾戶人家商議了,打算將家裏的田地典當給雲堯鎮裏的大戶劉員外,那劉員外是出了名的心黑,專愛在朝廷征賦稅的時候低價從一些百姓手裏購得良田,而後還要這些百姓幫著他種,但那收上來的糧食,除了給佃農一些口糧外,其餘便全都進了他的腰包,這周圍的村莊也不知有多少人家被他這樣坑過,但情勢所逼,姚母也是沒法子了。
而當初姚小山要參軍,姚家打算將姚芸兒嫁出去做妾的,正是這位劉員外。
袁武這些日子日日進山,得到些靈芝菌菇、山野草藥之類的,拿去城裏的藥店,倒也換了些銀子。可交過那繁重的賦稅後,手頭再次所剩無幾。
夜深了,姚芸兒倚在丈夫的臂彎,猶如一隻慵懶的小貓兒,整日都睡不夠似的,就連食量也小了下去,但凡嗅了一些油膩的東西,那胃裏便要泛惡心,有時甚至會忍不住地幹嘔。
男人這些日子都忙著上山,整日裏早出晚歸,姚芸兒不願他擔心,自是什麼都沒有說,此時依偎在他的懷裏,隻覺得眼皮子沉得厲害,甚至連一句話也不想講,就想睡覺。
袁武今晚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也沒有與姚芸兒纏綿,就那樣靜靜地攬著她,一雙黑眸炯炯,令人捉摸不透。
姚芸兒睡醒了一覺,揉了揉眼睛,就見袁武依舊倚在那裏,一手攬著自己的腰,似是半天都沒有動一下身子。
姚芸兒往他的懷裏拱了拱身子,袁武回過神來,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
“相公,你在想什麼?”姚芸兒伸出小手,攬住了男人的頸,柔聲開口。
袁武搖了搖頭,將眸心的暗沉壓下,道:“沒什麼。”
姚芸兒抬起小臉,瞅著男人的臉色,小聲開口道:“你方才的樣子,讓人很害怕。”
“哦?”袁武聽著,便覺好笑,將她整個地抱在懷裏,俯身用自己的胡楂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摩挲著。
每當男人拿胡子紮自己,姚芸兒都忍不住地咯咯直笑,這一次也是如此,她一麵笑,一麵討饒,那聲音嬌柔甜糯,男人聽在耳裏,呼吸卻是漸漸重了。
翌日,姚芸兒一直睡到晌午方才起來,她動了動身子,卻覺得小腹有一抹銳痛,她察覺到自己有些不對勁,輕輕地解開衣衫一瞧,看著那底褲上的血跡,秀氣的小臉便是一白,自從數月前第一次來過葵水後,她的信期一直不準,算一算,這次又有快兩個月沒來了。
她以為自己是來了葵水,支撐著換了幹淨的衣裳,可不僅肚子疼,就連腰際那裏都好似要斷了一般。她有些慌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隻想著回娘家問一問母親。
剛將髒衣裳收拾好,袁武便走了進來,瞧著姚芸兒的臉蛋微微泛著青色,男人心下一緊,上前在姚芸兒身旁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探她是否發燒。
“相公,我肚子疼。”姚芸兒瞧見他,便委屈起來,將小臉埋在他的胸膛,聲音卻帶著幾分撒嬌的味道了。
“是不是葵水來了?”袁武眉頭微皺,將她攬在懷裏。
見姚芸兒點頭,袁武緊鎖的眉頭便舒展開來,撫著她的發絲,低聲道:“這幾日別沾涼水,要多歇息,知道嗎?”
姚芸兒卻伸出小拳頭,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地捶了捶,小聲道:“都怪你,昨晚上那麼欺負我,不然我肚子肯定不會疼的。”
袁武啞然,點了點頭,笑道:“好,都怪我。”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說不出的寵溺,姚芸兒聽在耳裏,心口卻是甜絲絲的,伸出小手環住他的腰身,兩人依偎片刻,待吃了午飯,姚芸兒便說要回娘家看看,袁武自是放心不下,便與她一道回去。
到了姚家,就見隻有姚父與金梅在,一問才知道姚母與姚小山都去了田裏,說是今兒個雲堯鎮的劉員外要來收田,村子裏賣地的人家都紛紛趕去了。
姚芸兒這才知道娘家要將田賣了,心裏頓時焦急起來,姚家的這幾畝地是全家的口糧,若是賣了,這往後一家人該吃什麼?
姚芸兒想到這裏,隻覺得焦心起來,回頭對男人道:“相公,我想去田地看看。”
袁武頷首,道:“我陪你一道過去。”
兩人離開了家門,匆匆往田地趕,老遠便瞧著田壟上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來賣田的村民,而在村民中間則站了幾個家丁打扮的男子,簇擁著一位五十開外、身穿錦緞的富態男子,那男子,自然便是這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富戶——劉員外了。
姚芸兒驟然瞧見那劉員外,心裏便發虛,想起當初父母為了湊足銀子,要將自己嫁給他做妾,那纖弱的身子便不寒而栗,忍不住往袁武的身旁偎了偎,而男人察覺到她的依戀,遂伸出大手,攬住她的腰肢。
姚母領著姚小山,正與周邊的村民一道在那裏覥著臉,對著劉員外說著好話,話音裏不外是誇讚自己家地好,希冀著劉員外能看得上眼,給個好價錢。
姚芸兒瞧著這一幕,鼻尖發酸,忍不住對著夫君小聲道:“相公,爹娘一直指望著那幾畝田吃飯,如果把地賣了,他們往後該吃什麼啊?”
袁武低眸,見姚芸兒小臉蒼白,滿是焦灼的樣子,心頭便軟了,握住她的小手,道了句:“你去和嶽母說,讓她將地賣給咱們,也不必寫什麼田契,等往後收了糧食,給咱們幾袋也就是了。”
姚芸兒一怔,頓時明白了男人的意思,袁武是屠戶,本就不用種地,這般說來,不過是為了讓姚家保住自家的田地罷了。
姚芸兒心裏一酸,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袁武麵色如常,捏了捏她的小手,吩咐道:“去吧。”
姚芸兒點了點頭,匆匆趕到田壟上,擠過人群,找到了姚母,道:“娘,別把地賣給劉員外,相公方才說了,你將地賣給咱們,等收了糧食,給咱們一些口糧就行了。”
姚母聽了這話,頓時一震,道:“姑爺真這麼說?”
見女兒點頭,姚母怔忪了片刻,剛轉過頭,就見那劉員外已從裏正那裏接過自家的田契,作勢便要收下,姚母頓時撲了過去,一把將田契搶下,連聲道:“不賣了,不賣了,咱家的地不賣了!劉員外還是去買別家的,咱家的不賣了!”
劉員外猝不及防,竟被姚母推了個趔趄,身旁的家丁趕忙扶住他的身子,立時有人對著姚母推搡了過去,喝道:“哪裏來的潑婦,敢在咱老爺麵前放肆?”
姚母被家丁推在地上,手中仍緊緊地攥著自家的田契,倒好似那幾張紙,比她的命還寶貴似的。
“娘!”姚芸兒見母親摔倒,趕忙跑過去將母親扶起,她的聲音嬌嫩清甜,這一聲剛喚出口,便將劉員外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眼前的女子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身的荊釵布裙,卻生了一張雪白的瓜子小臉,一雙能將男人的魂都給勾去的杏眸,清瑩瑩的仿佛能滴下水來,劉員外在看清姚芸兒麵容的一刻,便不敢置信地愣在了那裏,似是怎麼也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竟會有這麼個美貌佳人。
心思百轉間,驀然想起去年自己曾有心納妾,媒婆便說過在這清河村,有一位姚家閨女,那模樣長得比絹畫上的美人兒還要標致,他當時隻道是媒婆瞎說,可如今這麼一瞧,想來那位清河村的姚家閨女,必定便是眼前的女子了。
見劉員外正一眨不眨地瞧著自己,姚芸兒心裏忍不住地發怵,待扶起姚母後,母女倆剛要走,不料那劉員外卻追了過來,也不顧周圍圍滿了村民,便對著姚芸兒拱了拱手,道了句:“小娘子請留步。”
姚芸兒見他神色謙和,衣衫華麗,周身並無絲毫粗野之氣,腳步便停在了那裏,與母親一道疑惑地瞧著他。
劉員外是見過世麵的人,前些年一直在外麵東奔西走,趁著“嶺南軍”作亂時大大地發了幾筆橫財,那美人兒見得自然也多,可如今這麼一細瞧,竟覺得若論起美貌來,眼前的女子是他生平僅見,雖是荊釵布裙,卻一點也不折損她的美貌,反而越顯清純溫婉。
“敢問夫人與小娘子家中,是否姓姚?”劉員外暗自讚歎,言談間極是和藹,惹得周圍的村民紛紛麵麵相覷,不知這方才還目中無人的劉員外,怎的會對姚家母女這般和氣。
姚芸兒與姚母對視一眼,不知這劉員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姚母握住女兒的手,剛要開口說話,就聽一道沉穩有力的男聲傳來,正是袁武。
“員外有話,不妨與在下說。”
劉員外抬眸,就見眼前不知何時已是多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男子,待看清此人的麵貌後,劉員外瞳仁頓時一股劇縮,好似見到了極其可怕的事物一般,一連往後退了幾步,一手指著麵前的男子,一連聲地道了好幾個“你……你……你……”旁的話卻說不出來,麵色如土,顯是駭到了極點。
一旁的家丁趕忙上前將劉員外扶住,不知道自家老爺究竟是怎麼了,咋見到一個村民,便怕成了這樣。
反觀袁武,仍舊麵不改色,魁梧的身形一覽無遺,一雙黑眸迥深,銳利得令人不敢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