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開國之君(1 / 3)

京師,皇宮,元儀殿。

大殿中隻幽幽地點了幾支蠟燭,更襯著這一片淒清,宮裏亂到了極點,這些日子每日都有宮人卷了宮中的珍寶,偷偷逃走。起初,周景泰還曾下令,命人將這些人就地處決,可當嶺慕大軍逼近京師後,整個宮裏亂作了一團,就連侍衛亦紛紛逃命去了,他親自拔劍,砍死砍傷了數人,到了如今,終是心灰意冷。

他孤身一人坐在主位上,案桌上依舊小山般地堆滿了折子,唯有一個內侍仍舊畢恭畢敬地跪在下首,為他一次次地將酒杯斟滿。

“李希,你為何不走?”周景泰雙眸通紅,周身滿是酒氣,遠處的廝殺聲震耳欲聾,怕是要不了多久,嶺慕大軍便會殺進宮來。

那喚為李希的內侍麵色沉靜,道:“奴才自幼入宮,這皇宮,便是奴才的家,奴才……隻願守著家,守著自己的主子。”

周景泰嗬嗬一笑,搖頭道:“沒想到你區區一介內侍,竟有如此骨氣,比起我大周朝無數文官武將,不知強了多少。”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脆響,是殿外逃命的宮人不小心將懷中的燭台落在了地上,那燭台乃是黃金所製,光憑這一件東西,便足夠一個人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

那奴才慌慌張張地將燭台重新揣在了懷裏,還未走出幾步,便被一個持刀侍衛一刀砍翻在地,那侍衛從他懷中取出珍寶,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周景泰瞧著這一切,緩緩從主位上站起身子,向著殿外走去,來來往往的宮人眾多,每個人都疲於逃命,竟對這一位大周朝的君王視而不見,甚至還有宮人撞在了皇帝身上,讓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李希寸步不離地守著,伸出手扶住他的身子,周景泰微微一笑,對著他道:“是時候了。”

李希俯下身子,畢恭畢敬地說了句:“奴才服侍皇上上路。”

周景泰點了點頭,一主一仆,漸行漸遠。

洪元三年,大周覆滅,景帝二十有七,自縊於禦花園內,以身殉國,待嶺慕大軍尋至其遺身時,見其身旁隻餘一內侍,亦與其一道自縊,同日,嶺慕大軍攻入京城,千秋霸業,始於今夕。(此段選自《史傳·一百七十二回 大周本紀》)

開國後,百廢待興,事務眾多。

姚芸兒已有好幾日沒有見到袁崇武的麵了,她與溪兒被安置在玉芙宮中,成日裏錦衣玉食,奴仆成群。

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回到這個皇宮,還記得那一日自己抱著溪兒入宮時,經過血戰與屠殺,皇宮裏滿是血腥,就連涼風襲來,那氣味也是令人作嘔的,她雖然不曾親眼瞧見,可也知道前朝的宮人已盡數被嶺慕大軍誅殺,如今留在宮裏侍奉的,多半是從民間選來的良民,原先服侍過自己的那些人,卻是一個也瞧不見了。

改朝換代,向來是血流成河。姚芸兒望著搖籃中的女兒,隻覺得這偌大的一個玉芙宮裏寒意森森,到處都是冷冰冰的,她忍不住將熟睡中的溪兒抱在了懷裏,剛走出後殿,就有宮人迎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娘娘。”

“有沒有看見王爺?”姚芸兒輕柔出聲,直到如今,袁崇武也並未舉行登基大典,是以宮中仍以王爺相稱。

“回娘娘的話,王爺還在前頭和諸位將軍商討國事,據說今兒個有許多前朝大臣降服,王爺怕是要忙上好一陣子了。”

姚芸兒聽了這話,臉龐上便浮起一絲黯然,更多的卻是對袁崇武的擔心,而新年,便在如此的境地裏悄然而至。

嶺南軍本就是農民起義軍,軍紀雖然嚴謹,但將士們的素養普遍不高,之前在隨著袁崇武打天下時尚可英勇作戰,但自從如今打下京師後,上至將領,下至士兵,皆貪圖安逸,盡情享樂起來,單說袁崇武手下的幾員猛將,不過區區數日的光景,便已在京師大置豪宅,迎娶美妾,甚至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前朝的千金小姐。這些出自底層的農民軍將領,仿佛要將這些年受的苦一夕間全給補回來似的,成日裏醉生夢死,就連袁崇武召見,也時常有人來遲。

主將已是如此,嶺南軍中的一些下等官兵,更是變本加厲,在京師裏為所欲所,欺壓良民,嫖宿暗娼,聚眾滋事者數不勝數,即使袁崇武三番五次勒令軍隊不許滋擾百姓,可這種事情仍是愈演愈烈,直到袁崇武下令將一批強搶民女者斬首示眾,那些士兵方才稍稍收斂。

未過多久,嶺南軍中便傳出流言,隻道弟兄們拚死拚活為袁崇武打下江山,他一個人三宮六院,甚至還將前朝的公主迎進皇宮,享盡齊人之福,卻對手下的兄弟諸多苛求,就連玩個女人,也要被他殺頭。

此話不知如何傳進袁崇武的耳裏,自開國後,男人無時無刻不是諸事纏身,甚至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前朝的舊臣要安撫,慕家的人要防備,大赫更是不能小覷,又兼得各地不時有人趁亂起義,欲趁著嶺慕大軍攻下京師,元氣大傷,好分得一杯羹來。

袁崇武聽到傳言後,麵色亦是淡然的,隻揮了揮手讓人退下,有道是亂世用重典,在一道接著一道的刑罰壓製下,軍隊終是重新恢複了軍紀,民心也漸漸穩定了下來,到了後來,就連背後也再無人敢說袁崇武一個字來。

袁崇武踏進玉芙宮時,姚芸兒正拿著撥浪鼓,在逗著溪兒玩耍,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姚芸兒身子一顫,剛回過頭,就見袁崇武俯下身子,將她們娘兒倆抱在了懷裏。

“相公……”姚芸兒見他臉色不好,眼睛裏滿是血絲,那一顆心頓時一抽,輕輕的兩個字,是濃濃的憐惜。

袁崇武沒有說話,隻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口,而後道:“走吧,帶你去見一個人。”

姚芸兒美眸浮起一絲錯愕,脫口道:“是誰?”

袁崇武一笑,喚來了宮人,將孩子抱走,姚芸兒瞧著他的臉色,突然福至心靈一般,失聲道:“相公,你是不是要我帶去見太後?”

周景泰當日以身殉國的事情,姚芸兒已知曉,卻唯獨不知道徐靖的下落,這些日子她一直懸著心,可見不到袁崇武,自然打聽不到消息,甚至不知母親現在是死是活。

袁崇武點了點頭,牽住她的手,溫聲道:“這些日子事情太多,將這事給耽擱了。”

“她……她還活著嗎?”姚芸兒的臉色雪白,小手亦輕顫不已,袁崇武回眸,見她這般瞧著自己,自是心疼起來,道:“我答應過你,會留她一命。”

姚芸兒心口一鬆,隨著男人一道走至了殿外,袁崇武從宮人手中接過披風,親手為姚芸兒披在身上,而後攬緊她的腰肢,低聲道了句:“走吧。”

沒走多遠,便有鸞車等在那裏,袁崇武將姚芸兒抱上了車,一直駛了許久,那車方才停下。

姚芸兒抬眸,就見自己身處於一處幽靜偏僻的宮殿外,四周皆站著侍從,待見到袁崇武二人後,皆齊刷刷地下跪行禮。

袁崇武抬了抬手,道了聲:“免禮。”繼而便牽著姚芸兒,走了進去。

大殿裏十分暗,沒什麼光亮,隻有幾盞燭火幽幽地燃著,平添了幾分淒涼。

姚芸兒剛踏進去,就聞到一股陰沉沉的香味,冰冷冷地凝結,仿佛結成了凍子一般,讓人打心眼裏冷。

“她在後殿,進去吧。”袁崇武伸出手,為姚芸兒將額前的碎發捋好,他知道她心中一直惦記著太後,隻有讓她看上一眼,她才會心安。

姚芸兒點了點頭,心跳得越來越快,瞧見她的不安,袁崇武俯身低語,道:“別怕,我就在這裏。”

姚芸兒心頭一暖,說不出的踏實,她輕輕“嗯”了一聲,向著後殿走去。

後殿比起前殿更是晦暗,姚芸兒隔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過來,細細瞧去,就見佛龕前靜靜地跪著一個女尼,正敲著木魚,嘴巴裏喃喃有聲。

姚芸兒的淚水倏然滾落了下來,她死死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縱使知曉徐靖殺了姚家的人,可她終究還是自己的母親,尤其在生下溪兒後,姚芸兒不知為何,更是惦記她,雖然無法釋懷她做的一切,但原先對她的恨意,卻還是不知不覺地消散了去。

聽到身後的動靜,女尼身子一怔,微微睜開眼睛,轉過了身子。

在看見姚芸兒的刹那,徐靖眸心一滯,失聲喚了句:“芸兒……”

姚芸兒見她形容枯槁,一身布袍鬆鬆垮垮地垂在身上,瘦得讓人看著紮眼。

“你……你還好嗎?”姚芸兒微微側過身子,聲音細微地道出了這句話來。

徐靖擱下木魚,緩緩站起了身子,唇角甚至噙了一分淡淡的笑意,對著女兒道:“我很好,你能來看娘,娘很知足。”

許是那一聲“娘”狠狠刺痛了姚芸兒的心,她搖了搖頭,微弱地道了句:“你不是我娘,我娘已經被你派人殺了。”

徐靖臉色一黯,輕輕向著女兒走去,她伸出手,似是想要撫上姚芸兒的臉,姚芸兒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徐靖的手擱在半空,最終緩慢而無望地垂了下去。

“是娘對不住你,娘這一輩子,做了太多錯事。”徐靖輕聲細語,溫聲開口,“如今見到你們母女平安,袁崇武為了你,能留娘一條命,娘……很放心。”

姚芸兒眼睛通紅,強撐著不讓眼眶裏的淚水落下,啞聲道:“你以後,都住在這裏嗎?”

徐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娘見過你,已再無遺憾,明日便會出宮,去西峽寺修行,往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姚芸兒心口一酸,垂著腦袋,不敢去看徐靖的臉,生怕看了一眼,淚水便會決堤。

徐靖聲音輕柔,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般,對著女兒道:“芸兒,皇宮是這世上最可怕的地方,它會讓人迷失本性,為了利益不擇手段,會讓你從一個單純天真的少女,變成一個心狠手辣的深宮婦人。

“慕七家世顯赫,安氏有二子傍身,更是袁崇武的結發妻子,你之後的路,全靠你一個人走。你答應娘,你一定要堅強,要護住自己母女周全。”

徐靖絮絮叨叨地說著,姚芸兒一句句地聽,直到後來,有宮人前來催促,姚芸兒方才回過神來,就見徐靖一記苦笑,莫名其妙地道了句:“若是你能將溪兒抱來給我瞧瞧,那該多好。”

姚芸兒沉默片刻,終是道:“等溪兒再長大些,我會帶著她去西峽寺,讓你見一見她。”

徐靖眼眸一亮,一抹笑意抑製不住地綻放在唇角:“你原諒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