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宮中,姚芸兒徹夜未眠,待看見袁崇武後,她慌忙迎了過去,頭一句便是:“薛大哥怎麼樣了?”
袁崇武濃眉微皺,聲音卻仍是溫和的,道:“你放心,他很好。”
“你把他如何了?”姚芸兒心口怦怦直跳著,一眨不眨地盯著男人的眼睛,那股擔憂與懼怕,清清楚楚地落進了男人的眼底。
袁崇武麵色沉著,握住她的手,淡淡道:“芸兒,我說了,他很好。”
“好?”姚芸兒咀嚼著這一個字,身子卻禁不住地瑟瑟發抖,竟將自己的手從男人手中抽了出來,清清靜靜地說了一句,“你將他殺了,這便是好,是嗎?”
袁崇武見她這般關心薛湛,心頭已隱約不快,此時又見她淚眼迷蒙,第一次將小手從自己的掌心掙脫開來,那劍眉不由得擰得更緊,更是煩悶:“我沒殺他。”
姚芸兒的淚珠便肆無忌憚地滾了下來,對著袁崇武道:“你沒殺他,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我,你將他送出了宮,他活得好好的,隻不過往後我都再也見不到他了,是這樣嗎?”
袁崇武這才察覺姚芸兒臉色不對,說話的語氣亦與平日判若兩人,當下他再顧不得其他,上前將她攬在懷裏,捺著性子哄道:“芸兒,我的確已經命人送他出宮。薛湛是條漢子,也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單憑這點,我也不會殺他。更何況,他對咱們有恩。”
見姚芸兒不解地看著自己,袁崇武又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當日被大周送到大赫和親,我領兵追至兩國邊境,卻失去了你的下落,若不是薛湛飛鴿傳書與我,告訴我你的所在,你我夫妻,又怎能重逢?”
姚芸兒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卻是那般淒涼,她昂著腦袋,看著眼前的男人,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話來:“即使他對我們有恩,你也還是會殺了他,就像你殺了我的母親一樣。”
袁崇武的臉色“唰”的一下變了,他緊緊盯著姚芸兒的眼睛,沉聲道:“這是誰和你說的?”
姚芸兒攥緊了他的胳膊,一字字宛如鶯啼,聲聲泣血:“你告訴我,我娘去了西峽寺修行,我幾次三番地要帶溪兒去見她,你都不許,我隻以為你是心疼溪兒年幼,卻怎麼也沒想到,你早已經把她殺了!”
姚芸兒說到這,淚珠猶如斷了線的珍珠,劈裏啪啦地往下掉,她顧不得拭去,一雙小手攥得死緊,骨節處白得駭人。
“大周已經亡了,我哥哥已經死了,難道這還不夠嗎?你為什麼一定要殺她?她是我娘啊,她是生我的娘,你為什麼不能留她一命?”
袁崇武無言以對,他知道無論自己此時說什麼,姚芸兒都不會相信,大周覆滅,周景泰身亡,並非他不願放徐靖一條生路,而是徐靖一心求死,他命人為她留了全屍,妥善安葬,已是為了姚芸兒所做的最大讓步。
“我親生爹爹死於你們父子之手,我哥哥被你活活逼死,就連我娘,也被你下令賜死,袁崇武,你口口聲聲地說愛我,這便是你對我的愛嗎?”
姚芸兒淒楚的聲音宛如驚雷,炸在袁崇武的耳旁,男人心下大震,眼前的女子傷心欲絕,他從未見過姚芸兒這個樣子,當下伸出胳膊,欲將她緊緊箍在懷裏,仿佛他一鬆開手,她便會離他越來越遠,再也抓不住,摸不到。
姚芸兒的臉上落滿了淚痕,幾乎要泣不成聲:“我爹爹是你的敵人,我哥哥威脅你的江山,可我娘,我娘有什麼錯,她到底是哪裏惹著你了,要你非殺她不可?”
袁崇武任由她在自己懷裏掙紮,無論她鬧得多厲害,他卻是一動不動,雙手箍著她的纖腰,說什麼也不撒手。
直到後來姚芸兒筋疲力盡,全身再也沒有了力氣,袁崇武方將她抱在床上,瞧著她仍不斷地抽噎著,猶如一個小孩子,他伸出大手撫上她的臉龐,由不得她拒絕,為她將淚水拭去。
“芸兒,無論你信不信我,我隻說一句,我從沒想過要殺你生母,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說完,袁崇武不再去看姚芸兒,站起身子,沉聲說了聲:“你先歇著,明日我再過來看你。”
語畢,男人頭也未回地走出了玉芙宮,留下姚芸兒一人躺在床上,她睡了許久,終是默默支起了身子,一大串淚珠,從眼睛裏湧出來。
袁崇武第二日並未來玉芙宮,而是直接去了軍營,雖然他是皇帝,但這江山卻是他一手打下的,即使登基後,軍中諸事也都由他處置。自慕成天與慕成義二子在宮中被薛湛斬殺後,慕玉堂與慕夫人俱悲憤交加,尤其是慕玉堂,二話不說,便自西南出兵,欲與袁崇武決一死戰。這一仗二人俱等待了多時,袁崇武這些日子一直吃住都在營中,仿佛回到了過去打天下的日子,通宵達旦地與眾將商討戰局便成了家常便飯,隻等大戰的到來。
溪兒已過了兩歲,正是最可愛的年紀,姚芸兒留在宮裏,一心照顧著孩子,自從溪兒眼睛受傷後,成日裏再不敢讓孩子離開自己一步,就連溪兒在一旁玩耍,她也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身旁,生怕孩子磕著碰著的,費盡了心思。
晚間,直到將女兒哄睡,姚芸兒坐在搖籃旁出起了神來,白日裏照顧孩子,時光總是不經意地從指間劃過,唯有夜深人靜時,蝕骨的思念卻總是會從心底彌漫出來,一點一滴,吞噬著她的肌膚,她的骨髓,她的一切。
她自己都不懂,袁崇武害她親父,殺她生母,在她心裏,她以為自己是恨他的,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可另一麵,卻又總是控製不住地牽掛他,擔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就連陪著女兒時,那心思也總是落在男人身上,想起生父生母,又是一番深入骨髓的痛。
瞧著女兒熟睡的小臉,姚芸兒隻覺得心口酸澀,情不自禁將女兒抱在懷裏,為孩子掖好被角,無聲地坐了半宿。
如今的皇宮沉甸甸的,來往的宮人俱是連大氣也不敢喘,慕七自那日除夕宴後,便被袁崇武下令軟禁在鳳儀宮,慕七行事高傲,何曾受過這般委屈,又加上親眼見兄長慘死,雙重打擊之下,未幾便大病一場,太醫也去瞧過,宮人將藥煎好,她卻也不吃,眼見著憔悴了下去。
無論是慕玉堂還是袁崇武,此時都將全部的精力放在眼前的戰局上,哪裏還能顧得了她,姚芸兒聽聞此事後,將女兒交給了乳娘照顧,自己則從太醫手中接過湯藥,親自去了鳳儀宮。
偌大的宮室冷冷清清,服侍的宮人都早已被慕七趕了出去,一直到了後殿,才見慕七一襲白衫,軟軟地倚在榻上,雖滿臉的病容,卻依舊傲如寒霜,見到姚芸兒進來,亦不過抬了抬眼皮,將她視若無物。
姚芸兒依著宮中的禮節,對著慕七行了一禮,慕七身為皇貴妃,身份在她之上,在宮中的這些日子,姚芸兒一直恪守宮規,就連晨昏定省,也是從不懈怠。此時亦捧著藥碗,恭恭敬敬地立在那裏,慕七看了她一眼,一記冷笑道:“我如今已被袁崇武軟禁在此處,難得你還記得我,願給我服侍湯藥。”
姚芸兒將藥碗遞到慕七麵前,輕聲言了句:“娘娘快些將藥喝了吧,將藥喝了,身子便好了。”
“我與你之間並無來往,你何故眼巴巴地來給我送藥?”
姚芸兒抬起眼睛,清柔的小臉猶如月夜梨花,無盡的溫婉:“在雲陽時,溪兒中了暑,是娘娘送了珍貴的藥丸,這一份恩情,我一直都記得。”
慕七見姚芸兒的瞳仁澄如秋水,她心頭微動,望著那一碗黑漆漆的藥汁,唇角卻浮起一絲苦笑:“我如今已經是一枚棄子,再沒人在乎我的死活,你將這碗拿走,往後不必再來看我。”
姚芸兒見她神色堅毅,可那一抹淒楚卻仍清晰地映在瞳仁裏,讓她看著不免生出幾許悲涼。
她將藥擱下,轉身欲走。
“等等,”孰料慕七竟喚住了她,待姚芸兒回過頭,慕七依舊倚在榻上,麵色淡淡地言了一句話來,“小心安氏母子。”
姚芸兒走出鳳儀宮後,心頭仍想著慕七方才的話,她的手心汗津津的,腳下的步子卻越來越快,巴不得立時回到玉芙宮中,將稚弱的女兒抱在懷裏。
直到她踏進玉芙宮的宮門,聽到女兒清脆的笑聲,懸著的心才算是放了下來。
“娘娘,溫小姐來了。”翠月迎了過來,輕聲稟道。
“溫小姐?”姚芸兒咀嚼著這三個字,那一張傾國傾城的麵容遂浮上腦海,除夕宴中的驚鴻一瞥,若想忘記,實在是難。
“她來做什麼?”姚芸兒心下不解。翠月道:“回娘娘的話,溫小姐今日進宮為您和安妃娘娘請安,玉茗宮她已去過了,來玉芙宮見您不在,便等了好一會兒了。”
姚芸兒腳步不停,走進內殿,就見少女一襲淡粉色宮裝,容顏宛如美玉雕成,不見丁點瑕疵。
在她麵前,玉芙宮中的侍女幾乎連頭也不敢抬,俱深深地垂下臉去,不敢與她照麵,就連整座宮殿,也因著此女的美貌,而顯得亮堂了許多。
姚芸兒見到她,亦自愧不如,暗地裏深吸了口氣,還不等她開口,溫珍珍便上前,盈盈然對著她拜倒了下去:“小女溫珍珍,見過姚妃娘娘。”
“溫小姐不必多禮,快請起吧。”姚芸兒聲音溫和。剛說完,就見溪兒扭股糖似的向著自己撲了過來,姚芸兒心頭一安,再也顧不得一旁的美人,將女兒緊緊抱在了懷裏。
溫珍珍瞧著這一幕,唇角的笑靨越發甜美,道:“珍珍在家時便時常聽父親說,皇上十分寵愛公主,今兒一瞧,小公主委實可愛得緊,就連珍珍瞧著,也都喜歡得不得了。”
美人兒不僅貌美,就連聲音都是又脆又嫩的,如同天籟,姚芸兒回眸,見她甜絲絲地笑著,二八少女,無論說什麼也都是讓人覺得天真可人,姚芸兒勉強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溫珍珍極有眼色,說話間更是頗為識趣,挑了些京師的趣事與姚芸兒說了,未過多久,便告辭了。
臨走前,溫珍珍再次行下禮去,隻道日後有空,定會時常進宮為二妃請安,還要姚芸兒不要嫌棄才好。
聽她這般說來,姚芸兒終究不好回絕,亦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好生將她送了出去。
望著她窈窕的背影,想起那日的除夕宴,袁崇武的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她身上,眸心中灼熱得仿佛能噴出火來,姚芸兒目送著溫珍珍上了鸞車,心頭不免湧來一股酸痛,難受極了。
自那日後,溫珍珍果然幾次三番地入宮,大多數卻都是伴在玉芙宮中,或是親手做了糕點,又或是親手為溪兒做了衣裳。她是丞相的女兒,父親位高權重,姚芸兒不好拒絕,每次見她來,也都是讓宮人小心伺候著,未過多久,溪兒便與她熟悉了起來,以至於到了後來,一日見不到她,都哭鬧不休。
袁崇武人在軍營,朝堂上的事便皆交給溫天陽處置,溫天陽位居宰相,身兼輔政大臣之職,一時間風頭無兩,又加上溫家的千金被稱為大梁第一美人,坊間已流傳,此女嫁進天家,不過是早晚之事。
慕家軍出兵西南,慕玉堂親自掛帥,其軍一路勢如破竹,一舉攻下灤州、蕭州、泗縣三城,袁崇武不顧朝臣反對,通告三軍,禦駕親征。
臨行前一日,男人風塵仆仆,終是從軍營回宮,一路馬不停蹄,向著玉芙宮趕去。
剛踏進宮門,就聽裏麵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那笑聲清脆柔媚,讓人骨頭都酥了似的,軟軟的,糯糯的,滿是女孩家的嬌嫩。
袁崇武聽到這聲音,眉心便蹙起,宮人見到他,俱匍匐於地,跪了下去,袁崇武一語不發,大步向著內院走去,就見一位身姿玲瓏,著鵝黃色宮裝的女子,正蒙著眼睛與溪兒玩耍,溪兒咯咯笑著,在院子裏亂跑,溫珍珍眼睛蒙著紗巾,唇角含著迷人的梨窩,吸引著人沉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