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胡特的觀點無聲無息地影響了精神分析學。精神分析師從來也沒宣稱皈依科胡特,卻會更好地對待病人。“科胡特不想敲響精神分析的大門,卻悄悄進入,就像他本來就屬於那裏。”盧貝克寫道。但是科胡特的作品晦澀難懂,很多專業人士對這一係統表示“永遠無法理解”。隨著時間流逝,認為自戀具有好的一麵的聲音,被持不同觀點的分析師和社會批評家的哀歎聲淹沒了。
隨著自戀的流行,如今對自戀的認識又翻轉過來了。自戀的人越來越多,許多被確診患有自戀的人似乎還有其他方麵的人格障礙。2013年,在DSM-5出版之前,人們討論要不要取消自戀型人格障礙這個詞,將其並入其他人格障礙,成為具有更多問題的人的一個特征。很多學者更喜歡把自戀當作一種特征,而不是一種障礙,因為許多人都自戀,但在社會中依然很正常。美國精神病學協會的人格障礙工作組認為,有人可能有自戀傾向,就像他們可能有積極的人生觀或害羞的性格。
最終,因為觀點不一致,自戀型人格障礙依然保留在DSM-5中,學界認為,把它取消為時過早。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心理學界的人也開始認真考慮自戀有益的一麵了。
人們對自戀概念的認識發生變化並不奇怪。“自戀的魅力在於其矛盾的性質,它可以用來參考解釋我們最重視什麼以及最輕視什麼,它涵蓋了非常大的人類行為的範圍,從正常功能到病態破壞力。很難想象一個概念能夠涵蓋光譜的兩端。”盧貝克說。
為什麼自戀?
與“自戀的人是否增多了”、“自戀是好是壞”這樣的問題類似,個人的自戀是如何形成的,心理學家最初的研究結果也非常矛盾。
一些心理學家認為,自戀型人格是由於父母對孩子表現出不愛和不接受,孩子感到不滿足、被拒絕、沒有價值,用幻想的自我意念來補償受損的自尊;另一個解釋說,孩子恰恰是被過分積極的讚賞或者溺愛所寵壞,以至於高評估自己。這聽起來似乎讓做父母的抓狂,不管怎麼做,好像都是錯,如何掌握縱容和忽視之間的平衡,是一門深深的學問。
如今,關於自戀為何流行的普遍論調是由多種因素綜合促成的。
首當其衝的就是自我欣賞的價值觀。不久前,自我欣賞的信息還在傳遞給真正需要的人,比如1987年出版的《學會愛自己一書》(Learning To Love Yourself)仍是寫給因為被父母進行情感虐待而酗酒的青少年。如今,自我欣賞被認為對每個人都狠重要。
美國全國廣播公司一則公眾服務廣告說:“你可能不明白,但每個人與生俱來就有一個真愛——那就是你自己。如果你喜歡自己,別人也會喜歡你。每個文化都是由其根本的核心信念塑造成的,如今的美國自我欣賞的重要性極高,罕有其他價值觀能與之匹敵。”
其次,父母對孩子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往,孩子努力想獲得父母的認可,如今卻是父母挖空心思希望得到孩子的認同。父母越來越多地放棄對孩子的權威,孩子不費功夫就可以從父母那裏得到讚賞,父母保護他們不受老師批評,送他們價值不菲的玩具,讓他們擁有自由卻不用承擔相應的責任。以前,孩子知道父母是家裏的老大,他們不是自己的朋友,就是父母。今天,越來越多的育兒書籍念叨父母如何與孩子成為朋友。
善良的立意和為人父母的驕傲在教養子女的過程中打開了通向自戀的那扇門,許多家長會以最現代的方式表現自己對孩子的愛,宣告他們多麼優秀。溫格尖刻地指出:“很多女孩衣服上印著‘小公主’的字樣,除非你是流落民間的王位繼承人,否則這無疑是癡人說夢,而且,如果你的女兒是公主,難道代表你就是國王或者王後?根本不是。這代表你是庶民,必須對小公主言聽計從。”
在她眼裏,如果說自戀是一種流行病,名人和媒體就是超級傳染源。2013年,美國《時代》雜誌分析過千禧一代的自我中心現象。千禧一代在成長過程中觀看電視真人秀,其中大多數基本上都是有關自戀者的紀錄片,他們把自己訓練得隨時可以上電視真人秀。曾經為真人秀節目挑選過試鏡者的星探多倫·奧菲爾說:“大多數人在30歲前從未從人格類型方麵去定義過自己是誰。因此,對於人們在14歲就會去定義自己是誰,這簡直就是進化過程中的一次飛躍。”
拉什在《自戀文化》一書中寫道:“媒體為關於名譽和榮耀的自戀夢提供了素材,並強化了這種夢,鼓勵普通人將自己視同明星,憎恨‘芸芸眾生’,使得他們越來越難以接受日常生活中的平庸。”
網絡的推波助瀾也功不可沒。有人將以使用者為中心的網站稱為“網絡2.0”。YouTube的標語是“傳播你自己”,Facebook這個名字起得恰如其分,MySpace取名“我的空間”也不是巧合,它們獎勵的對象都是自戀者。2006年,美國《時代》雜誌正式將“你”選為年度風雲人物,有人對此調侃道:“《時代》雜誌,謝謝你炒作我、高估我、利用我、奉承我、將我的形象賣給我。”
社交網站強化自戀,讓它成為一種無盡的循環。布萊克本說,如果我們把人們每天麵對的屏幕理解為“屏”與“幕”的話,那麼它一方麵將人們的各種形象呈現在世人麵前,發揮著“屏”的功能,另一方麵又是一道阻隔他們與外部世界產生真實聯係的“幕”,讓每個人都成了顧影自憐的那喀索斯。
就連2008年美國的經濟危機也被人認為和自戀的兩個主要症狀(過度自信和貪婪)有關。受到高利潤誘惑的貸款方過度自信,冒險借出遠高於大眾償還額度的高額貸款;一些借款方也過度自信,以為能承擔得起那些貸款,當然他們也是真的想擁有豪宅。每個人都陷入自戀的狂熱冒險,卻無法預測負麵後果。在一個助長自我欣賞和物質享受的文化中,再加上透過購買負擔不起的東西來實現這種自我欣賞的能力,許多人活在自戀的錯覺中,以為他們富有、成功又特別。
這樣的情形在中國也非常常見,住著大房子,開著新車,帶著一絲不知是自豪還是苦澀的神情說“我是負翁”的人不在少數。
中國關於自戀的研究非常零散,幾乎沒有大規模的係統研究。2008年,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蔡華儉進行了一項針對中國人的大規模網絡調查,結果發現我國年輕人比老年人更加自戀,城市居民比農村居民更加自戀,生活富裕的人比生活困頓的人更加自戀,獨生子女比多子女家庭的孩子更加自戀。這個結論符合人們的普遍認識:過得越好越自戀。
中國人的心態為何會演變成這樣?蔡華儉推測,中國近30年來發生的社會、經濟、文化巨變可能是導致中國人趨於自戀的幕後推手:個人財富的增加、城市化的加速、獨生子女的增多、個人主義的盛行都可能推高個體的自戀水平。因為社會經濟的發展會使個人的自由越來越多,對他人的依賴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事情自己可以完成,這直接導致了個人主義價值的盛行和集體主義價值的式微,再加上對獨生子女的過多寵愛和關注,整體上,中國人的自戀情結越來越明顯了。他的觀點和美國的主流觀點基本一致。
很多人覺得,如果大家都有病,那就不是病吧?在整個社會都被卷入自戀浪潮的時候,人們又開始重視自戀的優點。
從2005年起,英國薩裏大學的研究者貝琳達·博德(Belinda Board)和卡特琳娜·弗裏岑(Katarina Fritzon)就一直在進行一項研究。調查中,他們發現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表演型人格障礙、強迫型人格障礙的人,在高層行政管理人員中出現的概率,比在布羅德莫精神病院(Broadmoor Hospital)裏精神失常的刑事罪犯要高。布羅德莫是英國關押精神病罪犯的最主要監獄。
這些根深蒂固、可能不適應社會的人格特征,常常反而會使人受益。具有自戀型人格障礙的人可能雄心勃勃、自信滿滿、專注於自我,並且能夠充分利用周圍的人和環境來獲得最大收益。具有表演型人格障礙的人則可能擅長吸引和控製他人,因而在建立和發展商業關係上得心應手。
在他們的研究中,博德和弗裏岑將具有自戀性人格障礙的高層管理者們形容為“成功的精神病人”,而將精神失常的刑事罪犯們稱為“失敗的精神病人”。成功人士與精神病人這兩類看似完全不同的人,背後可能有著被人們想象中更多的共同點。正如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00多年前所說:“當超群的才智和精神變態的性格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就極有可能造就一個偉人。”
在阿內特眼裏,被認為自戀的年輕人有著無數優點。根據美國獨立性民調機構皮尤研究中心的各種研究顯示,美國年輕人(18~29歲)比老一輩更寬容。年輕的美國人比其他任何年長的年齡組更可能說他們“接受家庭成員與其他種族/民族的人結婚”,更認同“享受工作比賺大錢更重要”的說法,更支持同性婚姻的合法化,開放和接受的態度超越國界。調查員約翰·佐格比把他們稱為“第一代國際人”,因為數據顯示,這些人把自己看作世界公民,並且比老一輩更熱衷於解決全球性問題。佐格比得出結論,當代年輕人比美國曆史上之前的任何一代人更具有全球性,他們在一生中將擁有比他們父輩和祖父輩更和諧的國際關係。
“對今天年輕人產生種種偏見的形成原因十分複雜,但可能其中一個關鍵原因是許多他們的長輩還在用舊的標準來丈量他們的進步。社會、經濟、技術在過去半個世紀變化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此外,什麼是‘正常’的標準在年輕人中也變化得如此之快,社會上的其他人還沒跟上。”阿內特說。以前,如果一個人在25歲還沒有結婚並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許多旁觀者會覺得他缺點什麼;根據今天的標準,這並沒有什麼。
自戀是一個沒有定論的話題。盧貝克說:“如果文化能朝一個方向轉變,那麼它也可以變回來。”人們不是愛自拍嗎?那就讓他們拍吧。究竟選擇相信人們是充滿壞的自戀的庸人,還是相信他們中間會孕育出最樂觀最優秀的人,《時代》雜誌關於千禧一代的文章說得非常好:“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如何看待事物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