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世界與新自戀主義
封麵故事
作者:何瀟
丹麥業餘女攝影師奧利維亞·穆思在哥本哈根參觀丹麥國家美術館時,把智能手機放在古老的肖像畫麵前,畫中的人物就像在自拍一樣賽博空間的水仙症候群
2014年,有一部以蕭伯納《窈窕淑女》為故事藍本的美劇,名為《再造淑女》(直譯為《自拍》,Selfie)。故事放在今天,主角的名字與蕭伯納的賣花女一樣,也叫艾麗莎(Elisa)。與賣花女不同的是,現代社會的艾麗莎在遇到改造她的王子之前,先通過網絡進行了一次自我塑造——通過自拍及社交媒體傳播,這個默默無聞的女孩兒,成為虛擬世界中的網絡紅人。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她依然惹人厭煩。她找到了同事亨利,拜托他幫助自己重塑現實生活中的形象,“重返人類社會”。
現代社會裏的艾麗莎,是一個典型的自戀症患者。像臨水照影的美少年那喀索斯一樣,他們將沉溺於自己的“網絡虛擬倒影”。如今,我們用一個專有名詞來稱呼這些賽博空間的“水仙病患者”:虛擬自戀主義(Virtual Narcissism)。“城市詞典”關於這個詞條最受歡迎的解釋是:“暫時的模擬自戀主義。”虛擬自戀者的典型表現,是在社交媒體上做出各種吹噓、矯飾、自以為是的舉動,假模假樣地“呼朋喚友”——他們花費大把時間與熱情,並非出於真正友誼的需求,僅僅為了喂飽膨脹的自我。“隻要可以看起來漂亮、引人注目、獲得追隨者,自戀者就會趨之若鶩——不論是政治領域、媒體還是社交網絡。”
賽博空間從不隱藏對於自戀主義者的寵愛。2013年,奧巴馬在曼德拉的葬禮上拍了一張自拍,“自拍”成為當年的年度關鍵字。更早的時候,《時代》周刊將年度人物頒給了“你”,意旨每一個在網絡裏自我表現的人。社交網絡鼓勵人們“表現自我”,也允許人們沉溺於他人展現的“自我”之中。YouTube的口號是“廣播你自己”,而Facebook和Myspace更是從名字上就宣揚了“自我”的觀念。在傳播方式上,社交媒體也采取了更自我、更積極的行為模式:推送。這意味著,與等待點擊的門戶網站不同,社交網絡會主動找到你——即使你並沒有要求看到這條消息。
心理學家黑澤爾·馬庫斯(Hazel Markus)和寶拉·紐瑞斯(Paula Nurius)認為,人有兩個自我:“當下自我”和“可能自我”。在網絡中,人們獲得了成為“可能自我”的機會。社交網絡在“現實”與“幻想”之間劃出了一個灰色地帶,在這裏,人們可以運用技巧,躲開不滿意的“當下自我”。通過有選擇的自我展現,人們可以永遠處在自己的“最佳麵”,甚至是“更佳麵”——通過發布挑選PS過的照片,他們看起來更美;通過朋友圈鏈接與名人名流建立關係,他們建立起了虛幻的社會地位;通過使用好聽的名字,他們擁有了夢幻的職業:文化評論員、生活家、創意師、IT girl(時尚女孩)……即使生活困窘不堪,他們依然可以在網絡上表現得像一個“社交名人”——社交網絡成為自戀主義者最好的競技場。
在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1991年的電影《直到世界盡頭》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幾個角色觀看關於他們夢境的錄像帶,廢寢忘食,深陷其中。他們坐在放映機前,紋絲不動,無視周遭的一切,將自己封閉在夢境的微觀世界中。這種對於自我的沉溺和全神貫注的投入,令人幾乎以為“夢境即現實”。在片中,文德斯表現的“無意識的視覺表現”,宛若一種現實之上的“超現實”,比真實更令人著迷。社交網絡構造的虛擬現實,如文德斯的夢境錄像機一樣引人入勝——尤其是,當這個虛擬現實是以你為主角的時候。
社交網絡像小指甲一樣撩撥著自戀主義者。這並不難理解,自戀者渴望空洞的人際關係和表麵上的簇擁——這正是網絡取之不竭的特產。並且,與狂野的西部不同,網絡獎勵的不是沉默寡言的拓荒者,而是以“秀”為生活常態的自戀主義者——而今看來,那些最早在網絡上展示自我的人,獲得的不僅僅是“15分鍾的名聲”。在某種意義上,網絡與自戀主義者形成了共存的夥伴關係,自戀者尋求一個秀場進行自我呈現;而如宇宙黑洞一般空蕩蕩的賽博空間,也等待表演者為它編織紋理。
在這樣的情境下,人與機器的關係改變了。網絡與人結成了共體的同盟關係:分享空間,互相依賴。一方麵,網絡人希望通過網絡展示更高的自我;另一方麵,網絡需要建立討人歡心的界麵。在《第二媒介時代》一書中,馬克·波斯特寫道,這種變化,導致互聯網的界麵呈現出了某種“透明性”——除了要顯示兩個相異生物之間的“界麵”,它還要使人迷戀:“互聯網不僅是技術性的,還是準機器性的:建構人與機器之間的邊界,讓技術更加吸引人類,把機器轉化為‘用剩的設備’,同時把人轉化為與機器唇齒相依的‘半機械人’。”
“界麵”,或曰屏幕的存在,令人們“習慣於不透明的技術”——屏幕背後的數碼機械蛻變為難以穿透、無法看見之物。用戶放棄了掌握計算機運作時所做的努力,而屈服於這個事實:在賽博空間的交流中,他被拋進一個類似於其日常生活的非透明界麵。在其中,他找不到方向,多次嚐試失敗後,他不得不遵循一些預定的規則:“根據事物的界麵價值理解它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在不經意間,擁抱了更多的“灰色地帶”。
虛擬現實破壞了“真實現實”和偽裝之間的區別。“如果現代性的宇宙是隱藏在屏幕後的字節、電線和芯片、電流宇宙,那麼後現代的宇宙則是對屏幕的幼稚的信任的宇宙,這個屏幕使得對‘它後麵的’探索顯得毫無意義。”在《幻想的瘟疫》中,齊澤克寫道。將界麵的概念引申到自我認識上,又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呢?“假如我們認為‘意識’的本身,即我們用來理解宇宙的框架,是一種‘界麵’,將會如何?我們屈服於這個誘惑的時刻,就完成了對真實世界的排斥。”在此處,齊澤克提出了一個疑問:如果將現實生活當作“跳出來的一個界麵窗口”,情況會怎樣呢?
這個疑問令我們想到麥克盧漢的觀點:“技術是人的延伸。”在《理解媒介》中,麥克盧漢稱,電子媒介是中樞神經係統的延伸,其餘機械媒介是人體個別器官的延伸。然而,“任何一種發明或技術,都是人體的延伸或自我截除”。每一種延伸或截除,都在創造一個新的封閉係統。“唯有借助麻木和堵塞感知通道,神經係統才能承受這種強度。這才是那喀索斯神話的含義。這位少年的形象,正是刺激的壓力造成的自我截除或延伸。作為一種抗刺激機製,他的形象產生泛化的、難以察覺的麻木或震撼。”麥克盧漢認識到,這種“麻木性自戀”,與“認識自我”是相悖的——“自我截除不容許自我認知。”
“自戀”與“麻木”有著天然的聯係——從詞源上說,“narcissus”與“narcosis”(麻木),同出一源。沉溺於自我的美少年,遇見自己的水中延展(倒影)之時,意識已經全然麻木。“他適應了自己的水中延展,成為一個封閉的係統。”那喀索斯愛上了自以為是自我的東西,這不難理解,人們對於在任何材料中的“自我延展”都會立即產生迷戀。如果那喀索斯明白水中的倒影是自己的複寫與延伸,他的情感體驗會全然不同。然而,我們在闡釋這個神話的時候,總是一再強調說“他愛上了自己”,而不是“他愛上了自己的延伸”。這說明,“我們的文化偏向於技術,已經到了麻木的地步”。“這個焦慮和電子媒介的時代,又是無意識和冷漠的時代。”麥克盧漢寫道,“在電子時代,人類就是我們的肌膚,我們身披全人類。”
虛擬鏡象與封閉的自我
不幸的是,自戀主義者在許多方麵為普通用戶設立了標杆。普羅大眾被牽涉進這場“人氣遊戲”中來,感到焦慮,並時常沮喪——僅僅因為沒有那麼多人在自己的空間裏點讚。在一篇文章中,《大西洋月刊》告誡讀者,不要讓“是否受到歡迎”成為自己的準則。“如果你是億萬網絡用戶中的一員,保持洞察力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讓那些自戀者成為你的標準。你在社交網絡上的人氣也許落後他們許多,僅僅因為你的NPI(自戀人格量表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Inventory)不夠高。你在Twitter和Facebook上的追隨者不如他們多,僅僅因為你是正常的。而‘正常’,是所有自戀者立誌達到的標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