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梅勒說:“藝術家的頭一件作品就是他的性格。”社交網絡的出現,為將“自我”當成“創作”的人,提供了極大的“創作空間”。自我吹噓、自拍、炫耀性消費……即使是郵件地址,也成為自戀主義者用以網絡自我推銷的方式。在現實生活中,自戀者更容易成為領袖。然而,在長時間的交往中,他們與他人相處艱難。而在網絡中,由於距離的存在,自戀者的毛刺,不那麼咄咄逼人。他們成為社交紅人,擁有數以萬計的“朋友”。盡管人們知道,“如果交流沒有意義,那麼這段關係也沒有意義”,然而,這一切令他們看起來更成功——他們相信,給人留下成功者的印象,就是最大的成功。
“在我們這個社會,成功必須由名氣所證實。”克裏斯托弗·拉什寫道,“他們向往的與其說是尊敬,不如說是讚美;他們熱衷的與其說是名聲,不如說是出名所帶來的激動及魅力。驕傲及斂財欲這些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罪惡,已經被虛榮所取代。”
一個問題是,在競爭導向的社會裏,自戀者的特征是成功的必需嗎?在2007到2008年,美國心理學家坎貝爾和圖溫吉在媒體上做了一次大規模的調查,多數人的回答是肯定的。推崇“競爭與自我”等核心美國精神的人,與唐納德·特朗普有一樣的心理:“給我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吧,你看到的將是一個失敗者。”然而,坎貝爾和圖溫吉持有不同的觀點。他們認為,自戀並非自信的態度或對自我價值的健康認識,而是“過度的自信”。自戀者可以保持自我的積極意識和情感,但這種向上的狀態是以他人的痛苦為代價的。對自我的極端關注或許可以帶來短期的利益,然而,從長期來看,自戀主義是成功的阻礙。
研究表明,在匿名的網絡中,人們傾向於呈現“可能自我”;而在Facebook這樣的非匿名網絡上,人們更傾向於呈現“可能自我”的邊緣地帶——“期待的可能自我”。盡管他們的真實人格與網絡人格也許存在著出入,然而,就像做了出色演出的演員會得到鮮花與掌聲一樣,拿對了劇本的“網絡自戀者”也收獲著讚揚。自戀主義者在網絡社會裏受到歡迎,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在這個真實與虛擬交融的舞台上,他們展現出了“期待的人物形象”。
蘇格蘭畫家威廉·羅素·弗林特作品《Silver and Gold》
在《日常生活的戲劇呈現》中,歐文·戈夫曼將日常生活比作劇場,將自我呈現比作戲劇,這其中有演員、布景、劇本、角色和台詞等方麵。一出戲劇要能順利完成,演出必須遵循普遍的社會腳本,演員必須要尊重並配合他人的演出。一個擁有社會地位的人想要得到他人的尊敬,不僅要擁有實際的高地位,還要做到名副其實,在“自我呈現”的時候表現得體。比如,他應該擁有優雅的言談舉止和為人讚頌的人品。
歐文·戈夫曼寫道:“作為人類,我們大體上是衝動內容有異、情緒和精力時刻發生變化的動物。然而作為搬上舞台讓觀眾觀看的人物,我們的情緒卻絕對不能有起伏。我們應該有一種官僚化了的精神,隻有這樣觀眾才會相信我們能在每個預定好的時間裏同樣完美地做類似的演出。”而對於習慣了自我控製的自戀主義者,“印象管理”並不是一個難題。
“自我呈現”,也被稱為印象管理,是指人們試圖控製他人對自己的印象過程。自我呈現可以幫助人們獲得想要的資源,建立渴望的形象。雖然不是所有的公眾行為都帶有自我呈現的目的,但這樣的例子在日常生活中數見不鮮。
當人們感到自己正處於“公眾的目光”之下的時候,便可能向他們呈現自我。互聯網出現後,公共空間發生了改變,每個社交網絡平台,都成為一個廣場,是一個公共交流的平台。認識到其公共性質的人,不可避免地進入“自我表現”中來。
在《湯姆·瓊斯》第七卷的開篇,亨利·菲爾丁寫了一篇關於“世界和戲台的比較”的文章:“世界經常被用來與戲台比較,這種觀念由來已久。某些戲劇用語起初隻有通過引申比喻才能被應用於世界,如今已被毫無差別地用於兩者:當我們談論日常生活時,會極為熟練地使用舞台、布景等劇場詞彙,仿佛我們談論的是戲劇表演。”而一種觀點在普羅大眾中數見不鮮:如果我們生活在人間的戲台之上,變得有如演員一樣,那麼在我們之間,存在一種更為輕鬆的新道德。
這也從某個方麵解釋了為何在網絡上,人們對於“自戀者”的態度,遠比實際生活中來得寬容。盡管大部分的社會文化都懲罰偽裝者和騙子,但沒有人會譴責討人喜歡的人——為此,人們甚至可以原諒他們的一些“小毛病”,比如虛榮和矯飾。善於自我呈現的人,深諳“為人喜歡之道”——“被人喜愛”意味著歸屬,意味著與某個社會網絡聯係在一起。為人所喜愛,會帶來額外的收益,獲得錯誤豁免的機會。
心理學家告訴我們,在眾多的“逢迎的策略”之中,有幾種最為常見,也極為有效。比如:表達對他人的喜愛(對應社交媒體中的點讚);創造相似性(比如空間裏的展示興趣愛好);把自己變得更漂亮(例如發布PS過的自拍照片)。在《自我·群體·社會》一書中,美國心理學家羅伯特·西奧迪尼分析了“自我呈現”的策略。如何塑造自己位高權重的形象?在賽博空間,一切要簡單容易得多,你隻需要做到以下幾點:呈現地位和權力的標誌,顯示人際關係及炫耀性消費。弗洛姆的話是網絡社會裏的至理名言:“現代消費可以用這樣一個公式來表達:我所占有的和消費的東西即我的生存。”
在《占有還是生存》中,弗洛姆使用了“商品銷售性格”一詞來形容現代社會的某種性格屬性。個人將自身體驗作為一種商品,把自身的體驗作為一種“交換價值”。一個人是否成功,取決於他在市場上好不好賣,看他能否在競爭中獲得優勢,看他的“裝潢”是否有吸引力,是否“開朗”、“可靠”、“漂亮”、“有進取心”,以及背景如何、是否認識重要人物,等等。
在這樣的情況下,僅僅擁有工作能力是不夠的,為了獲得成功,他還需要在與他人的競爭之中擁有出色的表演。“一個人的成功主要看他的人格是否暢銷,因此,一個人總是把自己體驗為一種商品。確切地說,既視自己為銷售商,又視自己為待售的商品。”在這樣的情況下,人關心的不再是其自身的幸福和生活,而是他的銷路。“生活的本質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走這條路而不走那條路,他們對於這些哲學和宗教問題不感興趣。他們的自我是偉大的、不斷變化的,從沒有一個真正的自己、一個核心以及一種對自我的體驗。”
弗洛姆將“自戀”看成是“自愛”的反麵。商品銷售性格的宗旨是按照大機器邏輯運轉,他們既不愛,也不恨。他們對於他人——甚至自己,毫不關心。這不是因為自私自利,而是因為他們與他人及自我關係淡漠。與此同時,這類人格特征持有者,無一例外地相信“控製論崇拜”。通過機器和技術,人將自己與上帝等同起來。
“技術就像是印度教裏的迦梨女神,是毀滅女神,男女老少皆為她獻上祭品。一方麵,人們對於一個更好的未來仍然抱有希望,另一方麵,崇拜控製論的人類卻對這樣的事實視而不見,他們已經把毀滅女神奉為自己的偶像。”弗洛姆寫道。這其中包含的問題是,人們無視自己多數情況下的無能狀態,幻想憑借科技進步的力量,無所不能。這種“我想即我是”的自戀主義式認知,在技術的幹預之下,像全息投影一樣栩栩如生,真假莫辨。
希伯來大衛王在他的《詩篇》中說:“他們的偶像,是金是銀,是人手所造。有舌不能言,有眼不能看,有耳不能聽,有鼻不能聞,有手不能觸,有腳不能行,有喉不能聲。造他的要如他一樣,靠他的也會如此。”為虛擬現實蒙蔽了耳目的自戀者,在看見“可能自我”之時,有如大衛王《詩篇》中的偶像崇拜者。在這一刻,他們想不起這句話:“看見偶像的必將順應於偶像,造就技術的必將順應於技術。”——“造他的要如他一樣”,就是感官關閉的簡單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