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數字化”的自戀(3 / 3)

眾所周知,人很容易形成錯誤的第一印象,《傲慢與偏見》用整本小說探討了這件事。“二戰”後,所羅門·阿瑟(Solomon Asch)也通過研究發現,人們僅根據有限的線索就對很多事形成結論。社會心理學家蘇珊·費思科和薩利·泰勒用“認知吝嗇”形容人們保留精力、減少認知負擔、使用類型和陳規形成對別人的印象。但是,在今天的數字化時代人們卻公然為自己營造了一層完美的幻象。如今,我們僅根據社交主頁上的更新狀態、霧裏看花般的自拍以及“高大上”的背景圖就形成對一個人的第一印象。簡·奧斯汀時代還有跳舞、聊天、彈琴、荒野散步等社交手段來得到某種真相,但是今天,在修飾過的語言、磨皮後的照片等數字化手段架空了的數字化印象後,我們是否永遠無法對別人、甚至對自我形成正確的認識?

“印象駕馭理論”之父歐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相信,每個人都會在表達自我的過程中,采取他們所認為的與環境相符的策略,而動機是這其中的關鍵因素。你可能想讓別人喜歡你、崇拜你、羨慕你,於是你有意捏造了一些表達。在數字化生活中,我們在設法給他人留下某種印象的過程中,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隨著人們對各種數字手段的純熟,表達自我的技巧也隨之提高。盡管我們獲得的回報也許是虛擬的、曇花一現的,但正是這種虛擬和曇花一現成為自戀者主要的精神養料。正如高夫曼很早以前就預言的那樣,這種數字化競爭是一種“潛在的信息競賽,是隱藏、發現、錯誤呈現和重新發現的無限循環”。

霍琦茲在《自戀》中說,最初對於自我的認識來源於他人對於自己的看法。於是,自戀的另一表現就是過度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今天,科技手段的“量化”讓我們能更明確別人對我們的關注程度,從而更易陷進“自戀”的漩渦。當你走在路上,一個回頭率或許是抽象的、不確定的、輕飄飄的,但社交媒體上的點讚和評論,卻是實實在在的“網絡回頭率”。同時,軟件工具為我們提供了各種追蹤信息,比如對點擊量的統計、用各種曲線圖顯示的訪問高峰期和用戶比例分析等。於是我們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個人生活的一切內容,甚至不怕泄露自己的隱私。但是,也如暢銷書作家丹·布朗在《天使與魔鬼》中所說,在這個飛速發展而失去控製的世界裏,不完美但卻率直的靈魂因渴望尋求同情之聲而產生一種手足之情。經營社交媒體,某種程度上也是人性尋求另一種人性的認同。但有時,要分清幻覺與真實,可以在真實生活中大膽尋求這種“認同”,而不是畏縮地躲在主頁後,將任何曇花一現的數字點讚當作真正的“手足之情”。

“數字化自戀”的最大危害莫過於對自我的傷害。克裏斯托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在《自戀主義文化》這本書中說,自戀主義者對未來毫無興趣,對過去也興味索然。自戀者覺得很難讓幸福的聯想內在化,也很難創造出許多充滿情愛的回憶並靠它來麵對以後的生活,因為後半輩子即使在最佳條件下也總有著無盡的痛苦和悲傷。因此,很多自戀主義者也容易產生自殺的傾向。最近英國有一則新聞,一個19歲的男孩因為無法拍出一張完美的Selfie而試圖自殺,就實實在在凸顯了這種“數字化自戀”對我們現實生活的危害。

“數字化自戀”另一方麵來源於對現實的無力感。人們感覺已經無力在現實生活中去真正改變些什麼,於是他們所能做的隻能是更關注自我。

但是,麵對不斷發展的科技,我們難道真的可以為了不讓自己“自戀”,就拒絕使用任何“數字化”手段嗎?答案是否定的。德國技術史家漢斯·迪內爾說,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20年代,越來越多的工程師覺得自己所做的事相當於普羅米修斯盜火。這個比喻在今天同樣適用,火的危險就相當於數字化時代的陰暗麵,然而,誰又能否認火為人類帶來的顛覆性改變呢?正如餘華所說,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為自己的內心寫作。從這種意義上可以認為,所有作家都是自戀的。由此可知,所謂“數字化自戀”也許並不一定是一件壞事,關鍵是膚淺與深刻、借口與創造力之分。好的自戀有可能形成流傳千古的文藝之作,但流於膚淺,則會淪為一個年老色衰的“舞會皇後”。年輕美貌流逝之後,誰還會愛自戀自私的你呢?

“在水晶吊燈間晃蕩的派對女孩”,是已經被停播的美劇Selfie中的女主角喝醉、被喜歡的人拒絕後淒楚地唱出的一句歌詞,多多少少表達了現今“數字化自戀”的心態。其實,無論這場“數字化自戀”是盛宴還是迷思,都不重要。關鍵是我們要明白,希望自己“更完美”的想法沒有任何錯誤,隻是不要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