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自戀

封麵故事

作者:霍夫曼

電影《道林·格雷》劇照

王爾德說:“自戀是一個人一生浪漫的開始。”就是這句話使人們一談到作家自戀這個問題,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他確實有條件自戀,德國人博爾溫·班德洛寫過一本《隱疾:名人與人格障礙》,裏麵這樣區分自戀和裝腔作勢:“自戀者品位很高,近乎完美無缺,對別人往往有一定的魅力。裝腔作勢者則相反,他們品位低下,雖然不惜一切吸引眼球,但效果往往適得其反。”1882年,王爾德去美國巡回演講,通過海關時人們看到他穿著垂到地麵的綠色長褲,戴著圓帽子,係著天藍色領帶,翩然留下一句:“除了天才,我別無他物要申報。”從後來的結果看,美國人非但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為他的不羈所震驚。裝腔作勢者需要別人認可,而自戀者隻需要自己覺得好就行。王爾德在牛津讀書時,就覺得自己和周圍的同學不一樣,遲早會成為名人:“要麼流芳百世,要麼遺臭萬年。”所以他在美國的時候能夠對著假人高談闊論,其意在諷刺周圍聽眾愚不可及,可是聽眾卻對他著迷。

阿蘭·德波頓有一次在柏林接受采訪的時候說:“作家這個職業是自戀的,甚至病態。”這位英倫才子說,他剛出名的時候想,出書這件事簡直太不自然了,盡管他內心有強烈的衝動要成為一個作家,然而另一種聲音卻在呼喚他,讓他抑製住內心的情感,過樸實的生活。“該停下來了,我得去當個農民。讓世界對你有期待,這不是什麼好事。”這當然也就是說說而已,他現在已經出了十幾本書,被翻譯成二十幾種文字,在世界範圍內都稱得上是暢銷作家,他當然願意和世界分享他的內心。這種貌似口是心非的態度不隻是他一個人有,保羅·柯艾略說:“我並不想教任何人任何東西。我寫書是為了和自己進行討論,以便更好地理解自己。”餘華、阿來等中國作家也都在不同場合說過類似的話。不過同是作家的艾柯瞧不起那些滿口堂皇之詞的同行,在他看來,作家不可能隻為自己寫作,隻有極其自戀並且不誠實的人才會這麼說。但號稱“隻為自己寫作”並不能直接導出作家比一般人自戀的結論。真正的自戀在於,分不清作者和人物的區別。德國曆史上第一位暢銷書作家卡爾·邁寫了100多本小說,當他聲望達到頂峰時,他在信件和公開的演講中表示,自己筆下的兩個人物就是自己的寫照,還把這兩個人物的名字印在自己的名片上到處宣傳,但實際上他過去不過是一個到處行騙的混混兒,還曾坐過8年牢。他還冒充博士,聲稱自己掌握了十幾種外語——這不是單純的吹牛,問題在於他當時已經功成名就,根本沒必要靠這個來騙錢,他隻是覺得自己比實際上要更偉大,並且想讓所有知道他的人更加確信這一點,他才不隻是一個暢銷書作家呢。

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自戀是主體形成的一個結構化的必要條件。但在主體形成之後,繼續保持對自我的愛和欲望的投射,自戀就成為病理性的了。奧維德在《變形記》裏寫到了那喀索斯自戀的故事。隻有在水邊,那喀索斯望見了自己的倒影後(此時他當然已經有了自我意識),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美麗。王爾德當然是清楚這種機製的,他在《道連·格雷的畫像》裏用現代語言重新展現了這一過程:“道連沒有回答,無精打采地從畫像前走過,但回頭一看便倒退了幾步,兩頰泛起愉快的紅暈,眸子裏透出喜悅之情,好像第一次才認識自己似的。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模糊地覺得霍爾華德同他說話,但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恍然大悟似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美貌。這種感覺,以前從未有過。”如果沒有與自己的鏡像的相逢,自戀可能就不會發生。作家之所以被許多人乃至自己的同行們詬病是一個自戀疾病高發的群體,可能是因為他們必須每時每刻都與自己直接相處。每一個寫回憶錄的人都會麵臨這樣一個問題:我的一生值得寫一本書嗎?這麼做是不是太自戀了?作家們在把自己對世界的感知和思考寫下來並付梓出版之前,也必須突破這個疑問帶來的障礙。好作家從不滿足於隻編造情節和故事,在他們看來,在日常世界之外,有某種更為真實也更為隱秘的世界,這種世界是普通人身處其中卻無法體會的,隻有描繪出這其中的秘密,才是表現了真正的真實。真正的偉大作家就具備這種超人的感知力,他感受到物最細微的切麵,並且透過雜亂的細節看到本質,如果一個人對自己沒有超強的信心,他甚至連筆都羞於拿起來。寫出偉大作品的人不多,但相信自己有這種能力的人可不少,很多人最後隻是寫出了自己一些卑之無甚高論的感受。王爾德作為自戀作家的代表人物,對這些人不屑一顧,他借《道連·格雷的畫像》中一個人物的口說:“藝術家應當創造美,但不應該把自己生活中的東西放進去。在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好像把藝術看成了自傳,結果失去了抽象意義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