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堂一行還是遲了一步。他們匆匆趕到佛潭時,塾塾正在接受削發。她那烏黑的長發已被老尼姑剃去一多半。彭玉堂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冉華盛倒是顯得很平靜。他輕輕地叫了聲:“塾塾,你公公家派人來接你。”塾塾渾身一顫,伸直了頭,滿眼迷茫地望著彭玉堂。老尼姑停住了手,閉目而立。彭玉堂似乎看到一線希望,趕緊走上去。製止道:“弟媳婦,快莫這樣!我們轉去。”塾塾表情木然,聲音微弱地將一縷頭發交給彭玉堂:“大哥,請把這個送跟他。”說完,便垂下了頭。老尼姑雙手合十:“阿彌托佛!各位施主,請出去吧。”彭玉堂一行默默地退了出去。
一路上,彭玉堂惋惜不已,深感內疚。沒有接回塾塾,該怎麼向祿喜老爺一家交待呢?治中回來後,又如何麵對他呢?
冉華盛見彭玉堂心情不好,笑道:“玉堂老弟,你盡到力就是。如今這個世道,好多事情講不清楚。過去,我一直以為,有理走遍天下,現在才明白,這個世界不講道理。我一身的理,鄉下走不通,到了縣城還是走不通。”
彭玉堂想想也是,心裏略為好受一點。問道:“聽冉大哥的口氣,你也遇到過不順心的事情?”冉華盛哈哈一笑:“老弟,不瞞你,從我懂事起,就沒有遇上一件順心的事情。一直都是吃不飽肚子,冬天身上穿不熱和。今天緣化好,到我店裏過三十夜,幾兄弟好好逮口酒。”彭玉堂有心結識他,爽快地答應了:“好!就到冉大哥店裏去過三十夜。”
說話間,幾人便回到了縣城。冉華盛打了四斤白酒,買了幾斤鹵豬頭肉,將彭玉堂叔侄三人帶進店裏。
酒碗一端,冉華盛話匣大開,一邊喝酒,一邊將家事告訴給彭玉堂叔侄三人:他家在川湘鄂交界處的大山上。他是獨子,父親牢記古訓“養兒不學藝,壓斷籮鬥係”。在他十一二歲時,父親請來一個八字先生給他教會了排八字,後來他又學會補鍋和劁豬騸牛,加上從小跟著父親學會了織篾背籠,一起算上有四門手藝。他從十五六歲開始,就挑著補鍋的行頭,帶上劁豬、騸牛的工具,在三省邊界穿鄉走戶,討起了生活。這些地方本來就貧窮,加上連年兵荒馬亂,更是雪上加霜。人們靠吃糠殼和野菜才能填飽肚皮,哪裏還喂得起豬呢?一年到頭,劁刀都長鏽了,也劁不上幾頭豬。耕牛更稀少,幾年時間還騸不到一頭牛。這麼寬的邊界上,道理上講,應該有豬可劁,有牛可騸才講得通。事實上沒有呀,這個道理講不通。補鍋子也有規矩,按眼收錢,大眼加價。這個道理哪個不曉得?現實呢,這理也講不通,人家鍋子要補,可有言在先“補鍋匠,跟你先講好,工錢賒起,二天有錢了送你。”你咬他一口?不補,做不出來,工錢慢慢收。算命的人倒很多,你更莫想收錢!鄉裏鄉親的,要你算個禍福,不好提錢。結果隻有兩個字:白算。這個道理又講不通!碰到人家吃稀飯啃紅苕,跟你舀碗稀飯,送幾個紅苕啃就不錯了。
酒性慢慢發酵,冉華盛臉上泛起了紅葷。他端起酒碗大聲笑道:“玉堂兄弟,逮灑!你們講,我是不是有理在鄉下行不通?”說得叔侄三人跟著大笑。
他喝了一口酒,接著又講開了:他早就想出門謀生,隻因父母年老體衰,放心不下,一直才沒出遠門。前年母親去世,去年父親也走了,他才來到縣城。過去家裏窮,沒有說上老婆。進了縣城,又有一身好手藝,生意應該好做,地方又大,找個老婆應該問題不大吧?城邊生意的確好多了,但開銷大得很。鋪子要租金,還要交這稅那捐的,動手就要錢,能有幾個餘錢剩米?這老婆還是沒錢去找。過了年就是三十一歲,依然還是光杆司令一個。
冉華盛的神色有點黯然:“玉堂兄弟,你們講,到了城裏,這個理是不是同樣講不通?”彭玉堂笑著安慰他:“冉大哥,你義字當頭,是個大丈夫,隻是婚姻沒動,到時候會找到賢惠嫂子的。”二老三老跟著應和:“那是那是!”
冉華盛一笑:“我算了好多命,就是算不到各人這個叫化子命。玉堂兄弟,如今這社會,我看透了。想找你的開幹,順手能抓一大把理由!你拖隊伍,要得!你的名聲在湘、鄂、川邊界響當當,哪天我冉老哥無路可走,就來投奔你,你莫嫌我。我酒沒逮醉,不是講酒話。”彭玉堂很動情,雙手抱拳道:“冉大哥,我正打算搞他個大場合,缺的就像你這樣的硬角色,隨時都等候大哥入夥!”冉華盛高聲笑道:“玉堂,一言為定!”
喝完酒,已到傍晚。彭玉堂還要趕路去沅陵看望母親,便起身道別。冉華盛知道,麻雀都有三十夜,沒有挽留,客客氣氣地將他們叔侄三人送出了街口。
銀匠鋪子不知何時又開了門。那銀匠抱著雙手望著彭玉堂叔侄三人的背影,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