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國的那天是個星期三。
沒想到那麼多人來送。薇薇、夢兒、湯亦新、丹尼爾,交流中心的倪小姐……自不在話下,沒想到的是還來了那麼多“黑”在了舊金山的大陸藝術家。有原來某大都市交響樂團的指揮,某大省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某大城市的二胡獨奏家、鋼琴手、手風琴手,某歌劇院的“卡門”,某芭蕾舞團的“黑天鵝”……
他們大都在各中國餐廳、餐館秘密打工,或在某個家庭當babysitter,doliving……因為“黑”了,沒有護照,也沒有綠卡、打工卡,因此,隻能打黑工,工資比人低,生活很不穩定。但這天全都請假來了,先是湊份子在一位手風琴手當老板的littlebeijing請朵拉和天亮吃飯,然後就一路相跟著,非送他們上飛機場不可。
當然,表麵上是托朵拉給家裏捎話,帶東西,“辟謠”(讓家裏千萬不要相信故鄉人傳回去的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而要說他們一切都好,掙得不少,身心健康,前途無量……
實際上,對其中不少人,更重要的是,想托陳景生幫他們試探一下,能不能也收留他們這樣的人?有沒有其他合適的藝術單位能收留?國家政策如何?具體手續如何辦……他們大都有過陳景生那樣的經曆和心態,不同的是陳景生比他們聰明、勇敢,在護照到期前回去了。而他們,卻延誤,延誤,直到……“黑”了……
天亮和朵拉看著他們,暗暗歎氣,這是一批心比天高,卻已被命運擊敗了的人。他們現在已飽嚐人世艱辛,日夜思念親人和故土,可不知命運是否還肯給他們一次機會……
吃完飯,喝了酒,碰了杯,他們個個亮出曾和自己相依為命,現在卻已拋棄多年的樂器、歌喉。小提琴如泣如訴……二胡哀思似潮……鋼琴帶著夢幻的朦朧……隻有女高音依然明麗如同往昔……在飯店唱足了,演奏夠了,也一再告別過了,卻依然不肯散去。出得門來,仍相跟相隨,仍一路唱著、奏著……最後,唱起了、奏起了周峻寄給朵拉,朵拉自己作曲獨唱,一舉成名的那首《母親的河》:
茫茫世界上,有千條萬條河。
隻有一條——從我的村莊流過。
她載著我
祖祖輩輩的血汗和淚水,她盛著我童年的夢想和歡樂……
哦,故鄉的河,母親的河——她日日夜夜對我唱歌。
她能給勇敢者
以智慧;她能給善良者
以歡樂!
隻要你的心
能和著她的節拍唱啊,走到那天涯海角——也不會寂寞……
隻唱得人人淚流滿麵,走的人心事重重,留的人肝腸寸斷。隻唱得路人側目而視:咦,這幫人莫非喝醉了?今天又不是周末,這群——奇怪的中國人……
直到進了檢票口,上了飛機,飛機起飛了,朵拉和天亮的心裏眼裏仍閃著他們一個個的音容笑貌,心裏、耳朵裏仍然盈滿他們的歌聲。他們二人能說什麼呢?能為這些人做多少呢?隻希望每一個人真能像歌裏所唱的那樣,永遠記住母親的河對他們的囑托,和這條母親的河“永遠貫通著血脈”。因為這條河,母親的河啊,她確實“能給怯懦者以堅強,給勤奮者以收獲”。“隻要你夢裏,能枕著她的波濤睡呀,生生死死啊——都有了著落。”舒爾茨從旁打量朵拉,不明白這兩個人的臉色為什麼那樣肅穆。他更納悶兒的是:朵拉對天亮雖然照顧得無微不至,但用美國人的眼光看來,卻缺少點情人的親昵。他的心不禁跳了起來,也許,也許他還不是沒有希望……也許,他又搖了搖頭笑了,也許,這就是中國的文化……
飛機越升越高,越升越高。行程萬裏,好像離月亮也越來越近。哦,這究竟是他鄉的明月呢,還是故鄉的明月?朵拉一時也分不清了。家鄉的親人的麵龐一個個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可剛剛離別的那些朋友、同胞的麵容卻絲毫也不曾模糊。她就這樣帶著歌聲、鄉情,帶著自己和那些離人的故事,向自己的祖國、故土飛去飛去……飛機飛著飛著,橫越著太平洋。月亮朗朗地照著,似乎也在橫越著太平洋。他們的故事結束了麼?應該沒有。他們都還年輕,人生還在前頭,故事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