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帝保佑韋斯安德森(1 / 1)

上帝保佑韋斯安德森

生活

作者:葉三

浪漫主義和進化論同時存在是不太可能的。

我無法接受我本來是一條魚,後來從海裏爬上陸地,長出了腿,又變成了黑猩猩。 我更願意相信我是某種強大力量—比如說,神,或者是外星人—流放到地球上的實驗品。而命運不是我們有資格關心的事 情。

而理智的人類自戀。他們自認為處於食物鏈的最頂端,狂妄地在藝術中自詡為神。“天若有情天亦老”,擬人一直是文藝青年最喜歡用的修辭手法之一,他們喜歡賦予各類事物“人性”,以為提升。通過他們浮著淚膜的雙眼望出去,天有情,地有義,阿貓阿狗草木屎尿都有道。世上萬物向人看齊,於是人類永恒的孤獨就被殺死了—人類有何高明之處,以至於要以喻體自居。你們這麼幹,有沒有考慮過上帝的感受?有沒有考慮過本體的感受?如果我是一隻狗,說我像人,我會覺得那是罵狗的髒話。

這大概是我討厭大部分動畫電影的原因。 我受不了會說話的茶壺和排起隊來跳大腿舞的掃帚,受不了太陽被稱為公公月亮是婆婆,青蛙被吻後變成王子,我覺得那是毛片。在乏味的、缺乏想象力而歧視其他生物的動畫片中,各種各樣的動物被迫披上人類的表情,以人類的思維方式和語言表演著人類的故事。可恥的傲慢。

我甚至被一部動畫片誤導,想象過汽車與汽車交媾的畫麵。可恥!

偉大的基耶斯洛夫斯基說過,在他的電影中,修辭是慎重的。沒有擬人,沒有隱喻。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笛子就是笛子,郵筒就是郵筒,刀子就是刀子。正如聖經所說,上帝在他的天庭中,“於是一切就都好了”。聖經可沒說一切都像上帝,於是就都好了。謙卑,就是如其所是。聖經的最偉大之處便是嚴厲地指出人與神的區別:你們,實驗品,好自為之。

由是,我愛伍迪·艾倫(這家夥在一部電影中把他媽變到天上去了—那才是合格的動畫片),更愛韋斯安德森。韋斯安德森的每一部電影作為一個密閉係統各自成立,放在一起便構成安德森的童話世界。當然,不是太妃糖那樣的童話,而是花生漫畫那樣的童話(安德森本人承認受史努比影響頗 深)。

在韋斯安德森的世界裏,狐狸雖然穿著西裝,與房產中介周旋,以及用喬治·克魯尼的嗓音說話,但它仍會為蘋果和凍雞付出生命。這便是安德森迷住我的地方,他的狐狸既不像狐狸也不像人,它是安德森創造出來的小東西,在一套屬於它的邏輯中玩耍。如果說《了不起的狐狸爸爸》是真正好看的動畫片,那麼《月升王國》就是一部由真人演出的、真正好看的動畫片。

《月升王國》中的人不是人,也是安德森創造出來的小東西,在玩具箱般的小島上,少年會用魚鉤穿過少女的耳朵,掛上金龜子。

而在《布達佩斯大飯店》精美的、軸對稱的畫麵中,皮衣殺手關上木頭門,四截斷指掉在地上。 沒有人會在其中看到人性、希臘神話敘事元素或者任何陳詞濫調,這就是安德森的童話世界:賤、壞、血淋淋,但是簡潔新奇,自由可愛。

地上的糧食一成不變,藝術則是用舊糧釀新酒。

真正的好藝術與想象力有關,當深深厭倦於對人性的發掘和拷問,翻翻那個叫“秘密”的網站,你能收獲更多。末流藝術家模仿,三流藝術家重複,二流藝術家創新,一流的藝術家構建自己獨一無二的小世界,而上帝用六天創造一切—第七天我們看電影。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上帝拍拍韋斯安德森的肩膀說,幹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