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過頭,想起他,禁不住捧起一朵白蓮微笑。
初遇如此美好,他也該是動了心的吧。
四
回到家的時候,碰上外公,不知從哪裏沾了一身的水汽,濕漉漉的駭人。
我緊了緊手上的一株蓮花,奔過去,拉著他的衣角,親親地叫了聲外公。他卻橫我一眼,扯掉我的手,推門就進去了。
吃飯的時候,他也不理我。悶悶地端了飯碗到院子裏,遠遠地守了一株曼佗羅吃了半晌。
院子裏,是種了兩株曼佗羅的。有一米多高,花開得極搖曳,墨綠的葉子伸展開來,有幽靈的味道。
外人進了家門,先就怕了這兩株花,遠遠地繞道走,好象它是食人花。
我和外公卻是極親近的,時不時地為它培點新土,拾掉幹枯了的葉子,坐在花下聊天,有的時候會忘記了時辰,坐在花下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上卻是幹的。那兩株曼佗羅,像是懂人心一般,伸了葉子為我們擋了一夜的風寒雨露。
我笑笑去聞那花香,外公就會拿了葉子晃兩晃,灑得我一身的露水。
就這樣,那兩株曼佗羅,成了我們最美麗最無暇最寶貝的花。我們喜,我們憂,我們哭鬧傷心,一一在它麵前展露,淋漓盡致。
我走過去,手放在外公已經有些佝僂羸弱的背上,輕輕問,“外公,你怎麼呢?”
外公反過手來拍拍我,“孩子,有些東西,到給你看的時候了!”
站起來,踉蹌著走向他的臥室,拿出一圈黑色絲線纏繞著的白色絹布來,一層又一層,打開來,是封信。
娘留給我的信。
我默默地看完,眼淚啪嗒一聲掉在那昏黃的紙上,已經幹了的墨漬就化開來,渲染成一朵詭異的黑色的花。
像曼佗羅的花。
我的手捏得死緊。
白蓮花的花瓣,在纖嫩的手掌中揉成一團,咯得我的心也疼了。
五
再見秦生,是在集市上最有名的詞韻扇莊門口。
取名詞韻,預示著這裏的扇麵皆出才子佳人之手。無論行詩作畫,那都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
秦生是這裏的常客。時不時地,他會來挑一兩把扇子,或珍藏自用或贈他人,興起的時候,也會答應殷勤討要的老板,即興題兩句詩詞或在扇麵上畫一幅畫來。
那一日,天有些陰沉,我送完藥材就拐進了扇莊,準備在夏臨前夕為自己買一把團扇。
扇莊的布置分東西兩區,東邊是已經畫好題詞完畢的扇子,西邊是或畫完缺詞或題詞缺畫的,靜靜地掛在牆壁上,等待著有緣人。
老板笑逐顏開地向我推薦。每一把卻都有些俗氣。我推開他,細細地在西邊瀏覽。
正中間掛著的,是一幅美人圖。美人細腰盈盈不勝一握,執了團扇半掩芙蓉麵,玉指纖纖,眼眸像是會說話地勾人魂魄。站在一株開得繁盛的花邊,巨大的葉片映襯著雪白的花朵,生氣勃勃的妖冶。
“老板,這畫是誰作的?”我扭過頭,看向那個已經站回櫃台對生意不抱一線希望的市劊男人。
“不才!”秦生掀了內屋的簾子,站在門口,似一株挺拔俊秀的楠,清新之氣撲麵而來。他深深地彎下腰去,水袖擋住了他的臉,讓我看不到他眼裏的潮濕。但他從頸項到麵額的緋紅,讓我一目了然他內心的潮氣潮落。
“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我故作促狹。外公說,這華山畿的曼佗羅幾乎一夜之間被撲滅殆盡,再無人能識。
秦生果然不識。他訥訥地將目光投注在那扇麵上,迅速收回,再作揖,“不才才疏學淺,這畫乃是不小心從家父生前的書齋探得,匆匆瞥過一眼,憑著記憶而作!掛於此,也算是欲求有緣人指點迷津吧。”
他倒坦率,並不狡辯。
我示意老板從牆上取下扇子,輕輕摩挲著,細膩溫滑的感覺從指尖蔓延到心底,眼睛就有些濕潤了。
“這就是華山畿已消失十餘年的曼佗羅!”我故作漫不經心,婉婉道與他聽。秦生顯然驚呆了,他看著我手上的扇子,兀自低語,“原來這就是曼佗羅,竟然生得這般美!”
我執了團扇,巧巧地扇了兩下,兩鬢的長發飄動,遮了臉,露出兩隻眼睛。
“你看我可像這畫上的女子?”
秦生的眼睛放出光來,好象摘了兩顆星子放進去,手上的扇子一下比一下急地敲打著掌心,“像,像,像!簡直是絕配!”
然後掏了銀子,放在櫃台上,招呼老板買了這扇子送我。
我也不拒絕。施施然行禮,從背簍裏拿了一片葉子送予他,作為答謝。秦生不肯,我把花葉塞進他手裏就跑,不管不顧他在身後叫喚,“姑娘姓什名什,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還是我送你回家吧。走得遠了,我停下腳,扇著扇子說。
四下無人。
誰也沒聽見我的自言自語,看見我臉上倏忽變換的神色,是喜,是悲,還是恨。
外公見我垂著眼淚回家,也不敢多問,隻一聲歎息,就轉過身去,守著那株曼佗羅出神。
盡管離得這麼遠,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在耳語,但我還是聽見了。
都是孽啊——
又一聲歎息。
打在我的心上。
沉重。
六
紜,跟我離開,好嗎?秦生從身後摟住我,吹氣如蘭。窗外的月光正好,緩緩地流淌過一樹有一樹白如銀的木蘭花樹,有著訴說不盡的悲哀。
貪婪地享受他溫熱的體溫,我從來不知道,我是如此渴望人類懷抱裏的溫暖,依戀他帶給我的安全感。
我的身子,長年寂寞的冰涼,外公說,是腎氣兩虛的緣故。
我曾經那麼的篤定自己不過身子稍稍若了些,絲毫沒懷疑這與我從小就無病無災的事實相差多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