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生,你認為這個世間有異類的存在嗎?”我如此眷戀秦生,有他一句話,我也甘願背棄家族,與他遠走他鄉,天涯海角,雙宿雙飛。
隻他在我身邊,即使全天下都唾棄我,我不在乎,又奈我何?
秦生不答,伸出手,如緞長發被他攏到一邊,看向我,雙眸迷離,呼吸尚未平穩,就又亂了。
秦生,你這是在害你自己。
微閉雙眼,躺入秦生懷抱,有些不忍的話在心裏,終究未能說出口。
我非人類。
司徒一家,係華山畿曼佗羅之始祖,百萬年雲煙霧沼的靈氣入得體內,就幻化作了人形。院子裏那兩株曼佗羅,就是我和外公的本身。
人在花在,花亡人亡。
隱居於湖水畔人煙稀少之地,才得以逃脫大難,苟活至今日。
外公說,複仇大計,切記,切記。
偏偏,我愛上了他。
深愛,不得放下。
三更天了。我起身離開,秦生拉住我,揭了塌上一明黃束腰玉色鑲邊的錦緞夾襖給我批上。栓了腰帶,我擁抱他,撫摩他略顯單薄的胸膛,“秦生,你讓我怎麼辦?這班纏綿溫柔,我無法感動。”
他的眼中,有驚喜湧上,吻我芊芊手指,問我是不是在考慮隨他離開。
“不是。”我忽地推開他,走向門外。
“若有一天,我不再原諒你!自會找人送上這衣服來,還衣斷義。”今夜的月光好涼,流在臉上,就仿佛霜凝雪打。
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再狠不下這份心。
對不起。秦生。事到如今,我亦隻能如此。
七
不再去看秦生。雖然我夜夜無眠,淺淺地睡著,也會因為夢見他而驚恐地醒轉。想念他,日勝一日。偶爾問外公他的消息,隻聽說他瘦了病了,便心痛難當。怕自己忍不住,央了外公把房門鎖上,自己把自己軟禁起來。
無論如何,不能再見他。
娘親的死,兄弟姐妹在火海中掙紮……生離死別的場麵,封存了百年的記憶,一一被憶起,回放。時間並沒有消泯那些刻在骨子裏的心傷,仿佛經沉澱的陳年老釀,疼更疼,痛更痛,一掀開,撲麵即來。
白色的花粉漫天翻飛,一樹又一樹曾被世人無上愛好的曼佗羅被堆積在空曠的砂石地上,火光燃起,越燃越旺,像幕布一樣衝天而起,無數花神花妖花子,漸漸被吞沒,一點一點消失在紅的活黑的灰裏……
我和外公站在山巔,哭喊流淚到喉幹眼澀,卻無能為力。
等人都走光,我們站在那一片黑色的土地上,扒土尋找,怎麼也找不到一截屍骨承載希望。
每一年的春天,被火燒被風幹的花草都有力量在原來的土地上繼續生根發芽開出花來,簇擁層疊,蝶飛燕舞,隻曼佗羅,是再也看不到了。
它們被列為妖,連根拔起,焚燒殆盡。
我昏倒在地上,醒來,就成了無甚煩憂的小女孩。外公先是迷惑,後引以為慰,見到秦生,迫不得已,打開我所有印象。
我和他,注定不能在一起。
我攏攏身上的衣衫,縮入被中。
還是他贈予的衣衫,依然如他的手臂在環抱,但無論我用多大力,都捂不熱一顆渴望他的心。
八
秦生的時日無多。他的陽氣已被我悉數盜予外公。
我的時日亦無多。他欠我的業已償還,我欠他的,拿命賠他。
日見消瘦,形容枯槁。外公勸也不是,打也不是,一聲哀歎,打開門,扔了封信給我,背著包裹離開。
沒有阻難。外公何等智慧,在我趁他不備把秦生的陽氣灌於他體內時,便已猜透我心中所想。
午時,秦母就來了。
秦生送我的衣服早已經平平整整疊好,手指一遍遍撫過,連細微的褶皺都不願留下。秦生他,應該會好好保存,以作紀念的。我如此認為,眼淚流過的麵龐上就綻出了微笑。
衣服上,是我一半的真氣。
從此我與他,共享一命。
似天下所有有情人,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月同日死。他真的成了我的另一半,不是婚姻,勝過婚姻。
雙手小心地把衣服奉上,秦母凝神細看我眉眼,麵上陰晴不定,我抬眸,與她對視。
我與秦生的糾纏,到此結束。明日,我即隨外公去往穀地,做一株普通的曼佗羅花,春來生根,夏時開花,秋收結子,縱是懷念,亦不再想他。
更不需要在她麵前低聲下氣,言辭卑微以示謙恭,討好她好進門作一世兒媳婦。
倚門站定,拿了東西就走人吧。臂膀優美的劃條弧線,我的目光停駐在遠方。若是走得急,說不定還趕得上外公了。
秦母忿忿地摔了袖子出去,經過庭院,步子就慢了下來。
這滿園的曼佗羅香,縱使隔了十餘年,她依然是記得的。她回過頭,狐疑地看著我。
我輕輕地吹出一口長長的氣,頃刻之間,院子裏淡若無骨似有若無的曼佗羅香濃烈撲鼻,欲使人消魂斷腸地香。
秦母的臉,刷白如紙。
我哈哈笑起來。
誰也忘不掉的,我也罷,你也罷。
燒得了的,是華山畿的曼佗羅;燒不了的,是全天下的曼佗羅。
“妖孽!”秦母的聲音瞬間變得驚恐,轎夫們跌跌撞撞地抬著她跑,恨不得再生出兩條腿來似的。
這心腸歹毒的婦人,怕是餘生都不會有安穩的日子過了吧。
我坐在門檻上笑。
一直笑,一直笑。
笑到肝腸都通了,眼淚都出來了,哭聲都蓋過了笑聲。
九
多年以前。
娘親愛上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