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桂

作者:朱天衣

人們都說八月桂花香,但我們家的桂花從中秋直開到次年夏初,四季都不缺席,所以又稱四季桂。講究些的會把花色淡些的喚作木樨,我們家種的便是如此,但我仍執意當它是桂。

父親喜愛桂花,家門旁兩株茂密的四季桂,快有四十高齡了,雖種在花圃中,卻仍恣意生長,不僅往高處伸展,更橫向環抱,兩樹連成一氣,漫過牆頭自成一片風景,貓兒遊走其間,猶如迷宮般可供戲耍。

桂花飄香時,便是父親忙桂花釀的時刻,那真是一份細活,一朵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桂花,采集已不輕鬆,還要將如發絲般細的花莖摘除,隻有細致又有耐心的父親做得來。父親將拾掇好的花絮,間隔著糖一層一層鋪在玻璃罐裏,最後淋上高粱酒,便是上好的桂花釀,待等來年元宵煮芝麻湯圓時,起鍋前淋上一小匙,那真是噴香撲鼻呀!

父母親年輕成家,許多隻身在台灣的伯伯叔叔,都把我們這兒當家,逢年過節周末假期客人永遠川流不息,如此練就了母親大碗吃菜、大鍋喝湯的做菜風格;即便是日常過日子,母親也收不了手,桌上永遠是大盤大碗伺候,但也從不見細致的父親有絲毫怨言。到我稍大接手廚房裏的事,才聽父親誇讚我刀功不錯,切的果真是肉絲而不是肉條,我才驚覺這兩者的差異。

有時父親也會親自下廚,多是一些需要特殊處理的食材,比如他對“臭味”情有獨鍾,蝦醬、白糟魚、臭醬豆、臭腐乳,當然還有臭豆腐,且這臭豆腐非得要用蒸的方式料理,不如此顯不出它的臭。幾位有心的學生,不時在外獵得夠臭的臭豆腐,便會歡喜得意地攜來獻寶,一進門便會嚷嚷:“老師!這回一定臭,保證天下第一臭!”父親欣然地在廚房裏切切弄弄,不一會兒整間屋子便臭味四溢。我們欣賞不來,往往那些學生也不敢碰,所以那時的父親是有些寂寞的。或許是隔代遺傳,我女兒倒是愛死了麻辣臭豆腐,很可惜,他們祖孫倆重疊的時光太短了。

父親愛食辣,他的拿手好料是辣椒塞肉,把調好味的絞肉拌上蔥末,填進剔了籽的長辣椒,用小火煎透了,再淋上醬油、醋,煸一煸就起鍋,熱食、冷食皆宜。一次全家去日本旅遊大半個月,父親前一晚偷偷做了兩大罐,放在隨身背袋裏。

父親最後住院期間,一個夜晚突然血壓掉到五十、三十,經緊急輸血搶救回來。隔天早晨全家人都到齊了,父親看著我們簡單地交代了一些事,由坐在床邊的大姊一一記了下來。大家很有默契地不驚不動,好似在做一件極平常的事,包括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等該說的事都說妥了,大家開始聊一些別的事時,父親悠悠地轉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裏有一盆桂花,幫你養了很久了,你什麼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銀河去了。我輕聲說:“好,我會把它帶回去的。”那時我還沒有自己的家園,我要讓它在哪兒生根?

一直到父親走了,我整個人才沉靜下來,明白這世間有什麼是一直在那兒的,無需去搜尋、無需去證明。

大姊曾說過她與父親的感情像是男性之間的情誼;二姊呢?該比較像是緣定三生的款款深情;至於我,似乎單純的隻想要他是個父親疼愛我。我一直以為作家、老師的身份讓他無暇顧及其他,但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父親的性情,對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卻也安然處之,不耽溺也不恐慌。

當我擁有了自己的家園,不知情的母親已為那株桂花找了個好人家。是有些悵惘,但沒關係,依父親的性情本就不會那麼著痕跡,他留株桂花給我,也全是因為他知道我要他像一個世俗的父親那樣待我。

摘自《新華日報》2012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