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明媚夏日(5)(1 / 3)

時間在暖風裏一絲一縷飄散。我抬頭仰望在綠地中央迎風飄揚的旗幟,眼裏不知不覺已充滿淚水。岸邊的白房子在湖麵投下幾塊黑影。水掬起一捧捧的浪,試圖衝洗掉肌膚上這些肮髒的顏色,終究是無能為力,輕輕喟歎出一圈圈漪漣。綠地裏有打拳的老人、看書的少年、推著嬰兒車的盈盈少婦,也有不少奇怪的人。左邊石椅上那位看不清臉的,在大庭廣眾下把腦袋埋進女朋友懷裏,擺出吃奶的姿勢;龍爪槐下蹲著的嘴角流口涎的那位,把手中的彩票不斷揉皺又撫平;木橋上趴著的那位幹脆把手機垂向水麵逗弄那些紅嘴鯉魚。我彎下腰。幾隻首尾相連的螞蟻在草叢裏爬,爬到死去的昆蟲邊,互相碰碰觸角,跳起歡樂的探戈。我吐下一口痰,讓它們暫停了這種讓人嫉妒的舞蹈,隨手摁滅煙頭。

時間是口香糖,當人嚼到古稀之年,就得把它吐出來。我暗暗忖著,起身往回走。我又吃了一驚。安徽婦女居然還坐在三輪車上。

我走到她身邊特意掏出口袋裏的中華煙,迎著陽光晃了晃,摸出一根,叼入嘴裏,慢斯條理地點燃,深吸一口,吐出幾個蔚藍色的煙圈。三輪車上有一副缺了角的畫。畫上有一位幾何形狀的女人。女人舉起一個破瓦罐往自己頭頂倒水。水很清亮,裏麵沒有黑色的蟲子。女人的身體在陽光下流動,近乎透明,可惜大腿以下的部分已被撕去。我籲出口氣。風把天空拍得當當響。天空就像一個不鏽鋼鍋底。遠處的草是綠色的,近處的屋子是白色的。在草與屋中間的馬路上走過一個圓桶狀的年輕女人。女人身後跟著一個提著菜籃子的老大媽。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靜寂得接近於死。

我側過頭,打量婦人手中的毛邊紙。這是一群很工整的鋼筆字:

人,是奇跡,不是病毒。人是緩慢的優雅的美。

我還是沒管住自己的嘴,盡管語氣不屑,你看得懂?

婦人仰起臉,用很詫異的眼神瞥來一眼。整個人仿佛正在從一個夢裏一點點醒來,冷不丁地笑,眼神也於刹那間歸於暗黃,用帶方言的普通話說道,你有廢品賣不?舊家電、舊家具、舊報紙、舊雜誌、舊衣物,舊電腦也成。婦人說“舊”時,嘴咧得很開,一股略帶著甜腥味的氣流在焦黑的牙齒裏打了一個圈,噴向我的臉。我慌忙往後避開一步,有,有很多舊書。

當時,我在市南山路開了一間網吧。南山路附近有幾所大學。網吧後麵是大學生宿舍。經常有各種雜物從那些歡呼的窗戶裏飛下來。我為此特意在屋頂豎起一塊牌子——嚴禁倒垃圾。但沒用。**毛還沒長齊的孩子隻管自己高興,哪管人家屋頂遭殃。有的還在深更半夜的時候站在窗台上往外撒尿,嘴裏還高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麵帶刺的玫瑰”。

我在牌子上加上一句“若小便者,全家死光光。”還是沒用。這些大學生個個熟讀馬克思哲學,深知這完全是一個該死的唯心主義者自欺欺人的臆想。我隻好隔三差五拿根竹竿架起樓梯去屋頂把水果核、避孕套、死魚、塑料瓶、易拉罐、紙飛機、口香糖膠、避孕套、粘有某種可疑液體的衛生紙一一挑下。還有書——每到畢業的時候,那些即將從牢籠裏逃生的孩子會把整箱的書往網吧屋頂上傾倒。我處理掉其他雜物,書有點舍不得扔。許多都是嶄新挺刮,比如《許國璋英語》一套四本,若去書店買得耗二包中華的煙錢。我一捆捆包紮好,帶回自己在南源小區住處的車庫,幾年下來,居然有小半屋。

婦人眉開眼笑,語氣裏有了討好的味道,賣不。別人六毛錢一公斤,我算你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