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眉毛。書是該處理掉。佛家言,不舍不得。但賣八毛錢一公斤也未免太虧待它們?這還不夠自己把它從網吧搬過來的工錢。我馬上想起自己剛才扔進樓道口垃圾通道裏那兩大袋東西。我開始感到後悔,這兩袋東西能賣多少錢啊。
我腦海子裏又迅速出現了一個念頭,請這位婦女上樓坐坐,順便把房間裏所有的東西全搬掉,比如彩電、冰箱、洗衣機什麼的,許蓓蓓回來準得大吃一驚。
我在肚子裏嘀咕著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咯咯樂了。我的目光落在婦人手裏的毛邊紙上。我略略聽人說過對紙的好壞。這應該是福建將樂縣出產的毛邊紙,紙質細膩嫩滑,麵色潔淨,吸水性強,久存不變色不發脆,防蟲蛀,素有“賽霜鬥雪”、“冰清玉潔”之美譽,可與優質宣紙相媲美。曾供印刷《******詩詞》線裝本。這人拿來寫鋼筆字,真有點暴殄天物。我的心微微一動,你能讓我看看這東西嗎?
婦人笑起來,你是讀書人吧。這個故事寫得真有趣。
我沒作聲,接過這疊紙,找到第一頁,開始讀起來。很快,我入了迷。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我愛上唐小魚時是在一個深秋的晚上。當時,雨下得很大,碧綠的梧桐葉貼住了玻璃。屋子陰暗潮濕,有一種古怪的味道。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女人的子宮裏。唐小魚坐在床上翻一本書,細細長長的腿疊在身下。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床下的螞蟻,總共有三隻螞蟻,一隻向東跑,另兩隻向南走。唐小魚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7
我凝視著窗外的黑。黑的房子在雨夜裏排列,如同詞語,大小不一,所包含的黑也不一樣。在裏麵居住的人給了這些房子存在的理由,又通過它們賦予自己的意義。理由可以描述,案板上的魚、門前的下水管道、客廳裏老掉牙的舊彩電、簷角的蜘蛛、蝙蝠,以及男人與女人躺在床上的各種姿勢。在雨夜裏,這些房子在與人玩遊戲,並製定出各種遊戲規則。
意義沒法說,隻能在沉默中顯示。凡試圖賦予人生以意義和價值的東西……都不可說。又或者說,意義是由遊戲所決定。桌子並非它本來就是桌子,上帝並沒有興趣去做一張桌子,而是因為人們需要用一種四條腿能在地麵上站穩的東西來擱碗筷與書本。在另一個夜裏,桌子也許不再是桌子了,它可能是一張床或別的什麼,也可能是某個女人柔軟的身體。桌子之所以是桌子,是由我們這些暫時站在桌邊的人經過商量得出來的結果。這種商量的過程經常會上升至戰爭這種激烈的行為藝術。一切對本質的探討,都是試圖對事物做出粗暴的簡單化的理解。人們需要這種理解,因為他們害怕自己也變成桌子。
我喃喃自語。
我說,一個將軍,得到了一匹寶馬。某日,馬跑了,將軍沿著馬蹄印去追。追了幾萬裏路,在沙漠裏追上了。這時,將軍已經喝完隨身攜帶的水,非要殺掉寶馬,飲其之血,才有可能走出沙漠。假如你是這位將軍,你殺不殺?
咦,你這人真奇怪。
我搖搖頭,聽到一個細微的好像是蜜蜂嘴裏發出來的聲音。它打擾了我。我扭過臉,呆呆地看著在床上打哈欠的女孩兒。她肚腹處的那塊白更大了,簡直觸目驚心,像一個傷口。
我想了想,突然跳起來,渾身毛孔炸開,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從頭頂澆下,好像迅速冷卻的瀝青。我僵住了,腳僵住了,手僵住了,舌頭僵住了。嗓子裏發不出聲音,似乎有一隻鬼的手在冥冥間已扼緊我的咽喉。額頭滾下汗。我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站在屋子中間。臉色瞬間臘黃,手指微微發抖。我好像成了一株被風搖動的樹。雨在窗外下得很大,沙沙地響。那碧綠的樹葉像一隻隻揮動的小手。唐小魚迅速從床上躥起,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