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綠翹,是二十一歲,還是二十二歲?已經記不清了。總之,她很年輕,年輕得如一株夏天的涼荷。
來到蘇州,是因為她一直就向往江南,或者還是其它,她也說不上來,她隻覺得自己應該是屬於江南的,這裏是她失憶後唯一記得的城市。在她模糊的記憶裏,隱隱覺得誰曾給她念過白居易的《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多好的詩句,如一粒種子發了芽,在綠翹的心頭,一日一日縈繞,開出了花。
於是,綠翹就在某個清晨,穿過城市的迷霧,背著畫夾來到了蘇州。
她說,蘇州,我來了,離你很近!
2
蘇州城,從名字就帶有巫氣。
“巫”,是一種毒,是一種蠱,是纏上了就甩不掉、擺不脫、看不清、忘不得的東西。
綠翹的“巫”,就是子陌。那個臉色蒼白如紙的少年郎。
遇見子陌,是綠翹來到蘇州半年後……
在蘇州最大景德鎮瓷器市場,綠翹做了一份兼職,在這個市場的某個店鋪裏,用細細的羊毫在白色瓷器上描繪各種美麗的圖案。
這個瓷器店,很小,在市場的一角。生意顯得很冷清。
綠翹隻所以來這裏的原因,便是這裏還有另一個畫師,他叫“子陌”!子陌,也是這家小小瓷器店的唯一的老板兼夥計。
綠翹第一眼看見子陌,看見這個安心做畫的男孩,她便知明白了張愛玲當年遇見胡蘭成時的心境。那是一種電光火石間的淪陷,沒有早,也沒有晚,恰到好處。從遠古到蠻荒,一步步尋來,他就在那裏,瞬間的相遇,便是千年萬年……
子陌,一個具有江南水城獨有氣息的男孩,眼睛透明得如雨後的天空,無色無塵無世相,好似風一吹,那眼神就能散去,讓人瞧一眼,便是滿心滿肺的疼……
於是,綠翹應聘來到這家瓷器店做了一名畫師,不為別的,原因就是她想離這個叫子陌的男孩,近一點,近一點,再近一點。
當然,這些隻是埋藏在綠翹的心裏,子陌並不知曉,也無處知曉。
他們兩人,就隔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桌子,各自安靜地在素白的瓷器上畫著圖案,一筆一筆,緩緩地描。累了,綠翹偶爾抬頭望望對方,眼光一碰,就躲開,懷裏如同揣著一隻兔兒,活蹦亂跳著……
任何時候,子陌的臉上總是蒼白的,五官端正得如同手中的青花瓷。
陽光,照進來,撲在他的臉上,陰影將整個臉龐突顯出忽明忽暗的棱角……
3
許曉昨,一個江南的女子,有著好看的眉眼。直發,不短也不長,柔柔地披著,如一輪黑色的月光……
她是這個瓷器店的常客,常來看子陌和綠翹作畫,安靜地看,安靜地欣賞,安靜地離開……
綠翹,是個心細的女子。她能隱隱地讀懂許曉昨來這裏的原因,那種眼神是一種憐愛,是骨子裏的柔情,和綠翹一樣,是為了子陌而來。
女子看女子,才會如此的毒!
那時的綠翹,心裏總是慌的。她怕這樣的愛情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但愛情,是什麼?綠翹也不能說明白。她是一個記不清前世與今生的女子,一場大病後,她幾乎丟失了對過去所有的記憶。她隻記得,一個城市,屬於江南,屬於蘇州,屬於生命裏的某個地方……
一個沒有記憶的人,又從何奢談愛情?
所以,綠翹總是在更多的時候,隻是遠遠地看著這個叫子陌的蒼白少年。偶爾,她會去蘇州河,去聽聽蘇州評彈……。一直以來,綠翹就莫名的愛上了這種曲藝,咿咿呀呀間,九轉柔腸,聽得人落淚,聽得人心酸,聽得人肝腸寸斷。
同樣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綠翹獨自站在蘇州河的河畔,在薄暮垂柳下,安靜地聽著一位老藝人的評彈《枉凝眉》。這是蘇州評彈最古老的曲目,綠翹曾不止一次地聽,不止一次地毫無來由的傷懷。那些詞句,為何總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驀然傷感間,綠翹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這是一首不該忘懷的彈詞!
綠翹抬起頭來,旁邊竟然站著子陌,那位年輕的少年。綠翹顯得有些慌亂,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這麼說話吧!為何,他的聲音,如此熟悉,仿佛在前世就曾聽過……
閃念之間,綠翹就又恢複了常態。她沒有望子陌,哪怕內心已經興奮得開出花來,但她依然隻是淡淡地盯著橋上的評彈藝人,微笑著答:是的,多好的詞,多好的愛情啊!
一個是琅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他們本應該是天生的一對,隻可惜造化弄人,到頭來終是紅樓一夢。子陌,也不望綠翹,幽幽地說。
聽了這話,綠翹回頭望了望子陌,他的臉色總還是如此的蒼白,不由的讓綠翹心一疼。綠翹問:你為什麼喜歡這首評彈?
子陌答:因為,我曾經的女朋友也同樣喜歡這首評彈。
那你的女朋友呢?綠翹裝出漫不經心地問。
她死了!子陌安靜地答。
4
接下來的日子,瓷器鋪的生意還是不鹹不淡的,顯得很冷清。
蘇州,一個雨水較多的城市。隔三插五,雨水就會淅瀝瀝地下那麼一回,下得整個城市都彌漫著浪漫的憂傷……
下雨的時候,子陌和綠翹,會隔著長長的畫桌交談。談得最多的就是那首評彈《枉凝眉》,然後談杜拉斯,談張愛玲,談徐誌摩,談達芬奇,直至談到子陌以前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