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她這樣解套:
她放下杯子,另一隻手拉我的另一隻手,四隻手,彙合一起,我的,她的,我的,她的,不容我多想,對我咪咪眼,說:開餐了,我們祈禱吧?
禱詞是她現編的:
神啊,謝謝今天的美食,謝謝把我們搞到一起,讓我們此刻,而且永遠感謝您的恩德,賜予,讓我們永遠讚頌您,把您的名字傳播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阿門!
我隻能跟著說:阿門!
手放開了,自己管自己的。
她對我甜甜一笑。
我們開始用餐。
之後,她回請我一次。
之後,我再也沒有勇氣去拉她的手,更沒有勇氣去瞟她。
可是,她的可愛,在加倍,簡直就是乘方的滾,從一個愛的雪花,滾成愛的雪球,滾成愛的雪山,然後,不斷加厚,不斷加重,不斷壓抑,終於要雪崩了。
沒有理由,沒有解釋,也沒有準備,我愛上了她。
好幾次,我對她,嘴唇咧咧的,就是說不出來一個字。
有一次,她感覺到了,或者不能再裝著感覺不到了。
她約我去頂樓,看日落。
喜馬拉雅山的日落,不是美,是壯麗,壯烈。
隨著紅日沉淪,她開始轉變,先是一點紅,後是一線紅,後是一片紅,最後是轟轟烈烈的火紅,血紅,殷紅;等到日頭走了,徹底走了的時候,她倒轉過來,從漫山遍野的紅,到一片紅,到一線紅,到一點紅,到一片白,慘白,冰冷刺骨的白。
這是日落,正好也是我們的談心。
我告訴她,我愛她。
親一下我的額頭,她說也愛我。
這不正好嗎?
正不好。
她把我當弟弟,當親人,不過是主耶穌一家的親人。
可我是戀上她呀,沒有什麼主不主的,也沒有什麼兄弟姐妹的,就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
不知道什麼是導火線,我哭了。
她抱著我,還是親我的額頭。
後來,她也哭了。
真的哭了。
很傷心,很感傷。
我愛上她,因為愛,傷了。
她親我,因為不能愛,反傷了?
我不明白。
她一邊哭,一邊說,這都是她的錯。
她有什麼錯?
當然沒有。
這是她客氣,給我麵子。
這個麵子不給還好;一給,我就想找一條地縫,一頭鑽進去,永遠不要出來。
一個很明顯,也很普通的事實,我就是不能接受:我愛上了一個沒有愛上我的人。
擺開她,我跑了出去。
正好來了一部計程車。
去哪?司機問。
開就是,我說。
我的眼睛還是模模糊糊的,我的思維有多亂,我的心,在痛,在哭,在流血。
過了好久,司機還在重複那句話。
莫名其妙,我說,去珠穆朗瑪峰。
這是什麼話?司機聽不懂。
那好了,就朝山上開,開到不能再開為止,可以嗎?
司機一個勁點頭,不光可以,而且還高興得要死呢。
後來知道,他把我帶到Nagakort,的確是開到不能再開的地方,因為前麵沒有路了。
我下車,他問要不要等。
揮一揮衣袖,叫他走。
開什麼玩笑?
本爺此行乃荊軻的易水別。
回去?
回哪去?
回去幹嘛?
鬆樹林,到處都是山的氣味。
夜黑了,深了,不是漆黑,可林子是陰森森的,寒嗖嗖的。
哪裏管這些。
走呀,爬呀,跌倒了,起來,再走;再倒,再起來。
到底去哪?
不知道。
去雪山,去最高,去最險,然後,躺在冰雪裏,死了算了,活著這麼累。
這樣想,覺得很對。
世上哪有這般好死的,哪有這般死的好?
又是雪,又是冰,純,潔,一塵不染;天,地,一線之差;最重要的,不是安息嗎?
人跡罕至,鳥不生蛋,閻王也不一定登得上來,鬼更不能,要多安,有多安,想怎麼息,就怎麼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爬了多高,我的眼睛晦澀,凝滯;腿早就軟了,腳也不能逞強,整個身軀就是一個空殼,沒有動力,沒有靈魂,甚至沒有生命。
我終於倒下去了。
突然,我的鼻子在翼翼而動,還是掙不開眼,也沒有心情去掙。
可是,鼻子不對。
好好出了一鼻子氣,空掉它,重頭再來,這次有了發現。
一種嗅覺,遠遠地,悠悠地,卻是越來越直接和強烈地傳來。
不敢相信,那麼像我最喜歡吃的法國胡椒牛排。
可在這深山,這荒野?
不錯,就是胡椒牛排,法國式的。
我的肚子開始蘇醒,大聲抗議。
情不自禁,我翻了個身,就要一躍而起。
不行!
我是荊軻。
我別過易水。
我是來尋死的,自殺的。
想到這,又躺了下去,又心灰意懶。
可是,這該死的牛排,該死的法國人,為什麼發明出這麼好的美味?
我去你的。
神差鬼使,我起來了;神差鬼使,我不自覺地走著,朝牛排氣味的方向。
越走越近,越來越香。
終於,我看見一盞,或者是一片闌珊的燈火。
山有多大,燈火就有多闌珊,多脆弱,多可憐。
原來這是一個五星級的山莊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