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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在國外,語言不通,人地生疏,苦悶嗎?怎麼能不呢?在這裏,我往往竟日無言,因為語言不通,觀念不同,很難做心的溝通。嗬,我多麼想你,想念我眾多的朋友!在國內的時候,我們談文學,談人生,總是沒完沒了,一坐幾個小時,往往忘記了時間的消逝。有時,長久不見,甚至會出現一種想念的饑渴,一旦見麵,就加倍地補償……可如今,相見無日,隻有忍受這沒有對話,沒有交流的折磨。
可也不盡然,前幾天,幾個黑人青年,兩位日本姑娘,就和我盡情地談了兩次。這在我的生活中,真象大漠中的一塊綠洲,給我幹涸了的精神注入了一股沁涼的清泉。
一個黃昏,我從大西洋海濱漫步回來。走進我親戚開的“中華樓”中餐館,迎麵桌上坐著兩位黃皮膚的姑娘。她們那嫻靜的神態,幽深的黑眼睛,頓使我生起一股親切感。我走近她們的餐桌,用中國話說:
“對不起,請問,你們是中國人嗎?”
“不,先生,我們是日本人。”她們笑了笑,用純正的中國話說。
“你們的中文怎麼講得這麼好?在哪裏學的?”
“我是北京大學曆史係的留學生,中文自然是在北京學的。”她發出了一陣開懷暢笑,心情真象是他鄉遇故知。回答我話的姑娘叫淺井幸子。
“那麼,您呢?”我問另一位稍顯纖細,戴闊邊眼鏡的姑娘。
她靜靜地笑笑:“我沒去過北京,是在東京學的。”她的名子叫山口惠子。
“在東京能學這麼標準的中國話?”
“我是東京大學中文係的學生。”
又是一陣開懷暢笑,幾句問答好象把我們的心拉得更近了。
“日本人喜歡中國話嗎?”
“當然喜歡。因為中國是我們的祖先。中國又有那麼悠久的曆史,古老的文明……”幸子回答說。
她拿出日本七星煙,為我點著火,我們一桌三人陷入繚繞的煙霧中。良久,幸子似懷戀似傷感地朗誦起一闕宋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間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含,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不知是因為她動情的朗誦,還是因為這千百年來觸動人心的詩句,我們三個都沉默了,沉默得有些傷感,傷感得近乎淒切……多少個月圓春眠的深夜呀,我望著高懸的圓月,神遊故國家屋,描摩著一個個親人、友人的麵顏神態,遙寄著我的懷戀和祝願……難道她,這位日本姑娘,也披鄉情所係,牽念著自己的親人嗎?
我拂去這突來的愁雲,不禁問道:
“請問,幸子小姐,您為什麼想起朗誦這闕詞?”
她也似乎被我的問話拉回到現實中來。那汪著淚水的眼睛緊盯著我:
“您真的不知為什麼?”
“我不扯謊,真的不知道。”
她輕輕搖搖頭,笑說;“今天不是中國傳統的中秋節嗎?”
我望望窗外,果然,天,暗下來了,一輪火紅的圓月正從東方冉冉上升……我臉紅了,猛力地拍著自己的前額,“該死,怎麼竟忘了這中秋的節日?”
可這忘記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在北京,每到中秋,天氣都幹爽涼快起來。入夜,清風吹來,甚至涼爽得有些冷意,清爽得有些感傷,感傷得有股甜蜜;可在這裏,一年四季,酷熱難當,沒有季節的變化。天才遠是熱的,樹永遠是綠的。有時,甚至忘記了時序的進程,失去了時間的節奏……
“幸子小姐,我佩服您對中國古詩詞的研究,做為中國人,我謝謝您對中國文明的感情。那麼,您最喜歡中國的哪段曆史?”
“唐朝。我認為,唐朝才充分發揮了中華民族的智慧,體現了中國人民的性格,我的畢業論文就寫的盛唐的經濟和文化。”
“就我所知,各國的曆史都是曲折前進的。日本,不也是明治維新以後才強盛起來的嗎?可太平洋戰爭以後,日本又經濟凋敝,民不聊生,直到近二十年來,才躋入世界強國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