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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正在西非多哥共和國首都洛美市的一幢房子裏給你寫信。窗外,大雨滂沱,就象千萬個人倒提天河,把河裏的水瘋狂地往下傾倒,以至我窗前芒果樹的枝,葉和果實被打得七零八落。我的心被齧咬著,為了一個龍的子孫……
早就聽這裏的華僑說,十幾年前,台灣當局曾往這個國家派送幾批農耕隊。他們都是二十幾歲的知識青年,就住在洛美西北方向四十多裏外的農村,幫助黑人耕種土地,傳播農業技術。久之,有的與黑人姑娘結婚,有的與她們同居,生下了十幾個混血兒,後來,他們回了台灣,孩子們卻人低留在這裏,算來,這些孩子已經有十三四歲了,他們長成了什麼樣子?是怎樣生活的呢?
昨天是星期日,我的親戚開車帶我去看那些孩子們。汽車繞了五六個村莊,終於從一位黑人朋友處打聽到一個孩子的下落,是個男孩兒,名叫喬尼,今年已經十三歲,就住在他的村兒。
我們邀他上車,直開進一個有一二百戶人家的大村落。村頭一棵四人環抱的大榕樹下座落著兩排青磚到底的平房,那黑人朋友說,這就是當年台灣農耕隊的住處。如今,人去樓空,隻留下這個中國人的後裔。
走進一座黑人農民的四合院,喬尼的舅舅接待了,我們。幾句寒暄剛過,從外麵走進一位老人:他瘦骨嶙峋,滿頭的卷發已經染上一抹白霜。聽清我們的來意,他遲滯的老眼亮了一下,很快又淡了,陷入一種窒人的沉默。良久,老人才緩慢地說起喬尼的來曆和現狀:
一九六五年,台灣當局派來一批農耕隊員。其中有一個名叫林飆的青年隊員,每當晚上收工回來,就在酒吧裏或村頭的大榕樹下與黑人姑娘們跳舞。不久,老人的女兒愛上了他。這裏的風俗,相愛就可以同居。一年後,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喬尼。父母都非常愛他們的兒子,小屋裏常常傳出忘情的笑聲。可四年後,當喬尼三歲的時候,林飆任期到了,他給妻子買了一台縫紉機,留下一萬西非法郎(相當於五十元人民幣),說他到台灣就來信,過不久就會回來。可一去十一年音訊渺無。如今,喬尼的媽媽另嫁他人,喬尼也十三歲了,跟隨外祖父生活。六十多歲的老人帶個孩子,經濟上的拮據自不必說,精神的折磨更是難以言喻。這裏的規定,孩子上學是必須有身份證的,而身份證上必須填寫父親的名字,喬尼的父親下落不明,為了能使孩子上學,他的父名欄裏隻好填上外祖父的名字,痛煞人心的是,喬尼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中國人。老人說,每當他看見自己的身份證就暗自飲泣,每當看見中國人或關於中國的動畫片,就緊緊閉起嘴,幾天不說話。外祖父痛苦而無奈,哄騙他說:爸爸會回來的,爸爸很愛他……
我的心髒象被萬把剪刀紋割著,我不能等待了。說:“我們能看看喬尼嗎?”
老人點點頭,命兒子去喊喬尼。
一會兒,喬尼從北房裏走進來,他黑亮的眸子,黃褐色的皮膚,一眼就可以斷定,他的血管裏流著中華民族的血液。他嘴唇緊閉著,凝滯的眼睛凝視著我們的麵孔。當他得知我們和他的父親同屬一個國度,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頭也隨即垂下。我的眼淚一下於湧了出來,跨前一步,緩緩扶起喬尼,讓他靠在我的身邊坐下:這個華人後裔不會說一句中國話,而我也不會說一句法語,我撫著他的頭,肩和手臂,渾身上下,不斷地摩挲著,由內弟翻譯,和他攀談。
“你學習好嗎?”他拿來分數,門門得“A”。
“你有什麼需要嗎?”
“我想上中學。”
“對,應該好好學習,為中國人爭光!”
他深深地點點頭。
走時,我們每個人都傾其所有,把身上的錢掏出來,湊齊後共三萬一千多西非法郎(合人民幣一百五十五元多)。可當我遞給喬尼時,他又緊閉起嘴,死死擋住我遞錢的手--他不願接受“施舍”!
我生氣了:“我們是中國人,是你爸爸的弟兄;我們有責任讓你上學,這錢你能不要嗎?”
我的話剛一譯出,喬尼眼含熱淚,倏地把錢接過去,然後舉錢過頂,又在我們麵前跪了下來。我們幾乎同時扶起他。喬尼剛剛站起,就把錢遞給了外公:老人接過錢,手在打顫,口中不停地叨念:“喬尼不再孤單了,喬尼不再孤單了……”
內弟留下名片,告訴祖孫倆說,今後遇到什麼困難可按地址去找他,他會幫助他們,所有的中國人都會幫助他們的。
L,這是我昨天的一次經曆。你聽了會有些什麼想法呢?
窗外的雨真大,象擂響千百麵戰鼓,讓我坐立不安。北京該是瑞雪紛飛了吧?要是你有空,給我寫一篇關於雪的文字吧。我真想念北京的雪,它的冷冽也帶著家鄉的溫馨。
R於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