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天壇幻想錄(1 / 2)

秦牧

從一些支配全人類的事物(從“九”字的威權到社會的發展),倒使人想起,有一種東西是真正偉大的,那就是曆史發展的規律。

[作者簡介]

秦牧:(1919—1992),散文家。著有散文集《花城》《潮汐和船》,童話集《蜜蜂和地球》,長篇小說《憤怒的海》,文藝論文集《藝海拾貝》等。

北京南郊有一座天壇。

知道天壇的人是很不少的,在天安門城樓未曾名聞世界以前,它曾經是舊時代北京的標誌。從前,在日曆牌上、名勝掛圖上、紙幣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它的圖形。一個圓形的大建築物,富麗典雅,逐層向上收縮,給人一種莊嚴大方的印象。

整個天壇區域現在成為天壇公園。這裏,古老的鬆樹很多,樹木蓊翳,是一個幽靜的去處。比起北京的其他公園來,這兒似乎遊人少些。我每次到北京,總騰出時間去逛逛天壇。從公園大門到天壇,有很長的一段路;近年來有一駕馬車在來往載客。坐在這種像幼兒園童稚上學專用的馬車裏麵,聽著馬兒篤篤的蹄聲,望著兩旁那些閱盡興亡、飽曆劫難的蒼鬆翠柏,別有一番滋味。

我到天壇公園的目的,與其說是看天壇,不如說是看“圜丘”。人們是熟悉天壇的,但是對於“圜丘”,沒有到過北京的人就未必知道了。它和天壇遙遙對峙,建築奇特古怪,是一個露天的巨型的圓石台,完全是用漢白玉整齊緊密組成的。廣義而論,說它是天壇的一個構成部分,也無不可。它有石級、石欄杆,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大平台。嚴肅些來說,真是有點“天的象征”的模樣;但是用開玩笑的眼光來看,也可以說是一個“溜冰”的好地方。自然,從古至今,大概是沒有人在上麵滑過雪屐的。在封建君主時代,這是一個充滿了神秘氣氛的莊嚴神聖的所在:

皇帝就在這裏祭天。

天壇,原來是放置“天的神主牌”的,這圜丘,才是真正的祭天之所。想著在綿長的數百年間,曆代的皇帝們“全身披掛”,袞服冕旒,帶著莊嚴的神色,在禮樂聲中,像煞有介事地祭天的情景;周圍臣子跪伏,蒼穹白雲飄飄,倒是很富有戲劇性的事。我想,月色如銀之夜,來到這個圓形的異常潔白的石壇上賞月;或者,繁星閃爍的漆黑的冬夜,來到這裏盤桓看星,一定饒有趣味。可惜,公園夜裏不開放,我始終無從領略想象中的這一番美景。

我愛到這裏盤桓,不僅是為了憑吊這個古代的祭天之處,欣賞這座潔白美觀的石台,而且,也為了想猜破這堆石頭中間的一個謎。

原來,這圜丘建築上有一個特點。它的石欄杆也好,圓台上磨平了的石塊也好,條數、塊數都和“九”字有關。那些石料,不是九塊,就是十八塊;不是十八塊,就是二十七塊……以那個高高在上的圓形平台來說,它的圓心是由九塊石頭圍成的;外麵一圈,是十八塊;再外麵一圈,是二十七塊;再外麵一圈,是三十六塊……依此類推,外麵最遼闊的一圈,就是八十一塊了。

這座古怪建築的這一特點,公園裏豎立的木牌是加以介紹了的。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圜丘的各種石料的數目,一定要和“九”字發生關係呢?

因此,可以說:這堆石頭中間藏著一個謎語。

這謎語,我想是和人類思想發展史有一點兒關係的。

首先令人想到這個謎的初步謎底,是因為在中國古代人們的觀念中,天是九重的。“九天”“九霄”“九重”“九垓”,都是天的諢號。這些詞兒,密密麻麻地充塞於中國的古籍中。在《離騷》裏麵,就有“指九天以為正兮”那樣的詞語了。

“九重天”的觀念,並非中國人所獨有:在西歐,古代也流行著同樣的觀念。這事情真是巧合得令人驚奇!但丁的《神曲》,就保存著這樣的傳說。《神曲》裏麵,描述貞女俾德麗采的靈魂在“淨界”和但丁相逢,引導但丁上升了“九重天”而到達天堂。那裏麵關於“九天”的講法,竟和中國的在數字上不謀而合!

也許有人想,古代西歐關於九重天的觀念,大概是由中國傳播過去的。但是,我想,事情決不是這樣。十四世紀初,西歐人通過《馬可·波羅行紀》才比較多地知道一些關於中國的事情。但丁的《神曲》也是在十四世紀初寫的,不會受馬可·波羅什麼影響。而且馬可·波羅講的都是地麵上的事情,也不會去介紹“九重天”這一類的玄虛觀念。更何況,但丁的《神曲》裏麵,“九重天”還是一層一層有名字的。例如什麼“月球天”、“水星天”、“火星天”……以至最高一層的“水晶天”等就是。“九天”的抽象觀念東西方是相同的,具體內容卻又是迥然有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