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吾兒:
接兒十八日來函,知道諸事順利,工作情況良好,吾心甚慰。
楚孫頑劣,仍需嚴加管教,勿以其失母故,而疏於教導也……
靈珊匆匆看下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那父親是相當慈祥而通情達理的。她把信箋放回信封中,再把信封歸還原處,心裏一片坦然與寬慰。順手,她再翻了翻那遝記事簿,忽然,有一本綁著絲帶的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拿起冊子,封麵上,是鵬飛的筆跡,寫著:
愛桐雜記
愛桐?這是他太太的名字了?是她的日記?雜記?為什麼封麵竟是韋鵬飛的筆跡?她身不由己,就在書桌前麵坐了下來,打開第一頁,她看到幾行題字:
*開時傷聚散,曾記花前,共說深深願,重見金英人未見,相思一夜天涯遠。羅帶同心閑結編,帶易成雙,人恨成雙晚,欲寫粉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
她怔怔地看著這幾行字,和封麵一樣,這是鵬飛的筆跡,想必,他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了?“欲寫粉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那麼,這是她死了之後,他題上去的了?她覺得心中掠過了一陣又酸又澀的情緒,怎麼?自己竟和一個死人在吃醋了。她想起靈珍的話:
“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去和死人爭寵!”
她抽口氣,翻過了這一頁。她發現下麵是一些片段的雜記,既非日記,也非書信,顯然是些零碎的記錄和雜感,寫著:
初認識欣桐,總惑於她那兩道眼波,從沒看過眼睛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對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人有所謂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當之而無愧,至於“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更非誇張之語了。我常忘記她的年齡,一天,我對她說:
“欣桐,要等你長大,太累了。”
她居然回答:
“那麼,不要等,我今天就嫁你!”
那年,她才十五歲。
欣桐喜歡音樂,喜歡懷抱吉他,扣弦而歌。她的嗓子柔美動人,聲音微啞而略帶磁性。有天,她說:
“我要為你作一支歌!”
我雀躍三丈,簡直得意忘形。她作了,連彈邊唱給我聽,那歌詞竟是這樣的:
我認識一個傻瓜,
他長得又高又大,
他不會說甜言蜜語,
見了我就癡癡傻傻!
他說我像朵朝霞,
自己是一隻蛤蟆,
我對他微微一笑,
蛤蟆也成了啞巴!
欣桐就是這樣的,她風趣瀟灑快活,天才橫溢,即使是打趣之作,也妙不可言。如今她已離我而去,我再也求不到人來對我唱:“蛤蟆也成了啞巴!”人生之至悲,生離死別而已矣。
靈珊猛然把冊子闔了起來,覺得心跳氣促,淚水盈眶,她想起他也曾對她自比為“癩蛤蟆”,原來這竟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真正使她心痛的,還不是這件事,而是他對“欣桐”的一片癡情,看樣子,自己和欣桐來比,大概在他心目裏,不到欣桐的百分之一!欣桐,她忽然困惑地皺皺眉,為什麼封麵是“愛桐”,而裏麵是“欣桐”?是了!她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徐誌摩有《愛眉小劄》《愛眉日記》,韋鵬飛就有“愛桐雜記”!欣桐是她的名字,愛桐是他的情緒!情深至此,靈珊還有什麼地位?她把冊子丟人抽屜中,站起身來想走,但是,畢竟不甘心,她再拿起來,又翻了一頁。
欣桐喜歡穿軟綢質料的衣服,尤其偏愛白色,夏天,她常穿著一襲白綢衣,寬寬鬆鬆的,她隻在腰上係根帶子,她纖細修長,就這樣隨便裝束,也是風姿楚楚。我每次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就想起前人的詩句: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傳言這句子是後蜀孟昶為花蕊夫人而作,料想欣桐與當年的花蕊夫人相比,一定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年冬天,欣桐絲毫都不怕冷,她不喜歡穿大衣,嫌大衣臃腫,一件白毛衣,一條薄呢裙子,就是她最寒冷天氣的裝束。走在街上,她嗬口氣,就成一股白霧,她開心地笑著說:
“鵬飛,你愛我,就把這霧氣抓住!”
我真的伸手去抓,她笑著滾倒在我懷裏,雙手抱著我的腰,她揉著我叫:
“你是傻瓜中的傻瓜!是我最最可愛的傻瓜!”
今夕何夕?我真願重作傻瓜,隻要欣桐歸來!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讓我像對欣桐那樣動心了,永不可能!因為,上帝隻造了一個欣桐!唯一僅有的一個欣桐!
靈珊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把冊子丟進抽屜裏,她砰然一聲闔上抽屜,就轉身直衝到客廳裏。她視線模糊,滿眼眶都是淚水。楚楚仰著頭,愉快地喊:
“阿姨,你找到鉛筆刀了嗎?”
“等阿香回來幫你削!”她含糊地叫了一聲,就咬緊牙關,衝出韋家。閉了閉眼睛,她竟止不住淚如泉湧,甩手拭去了淚痕,在這一瞬間,她才了解什麼叫“嫉妒”,什麼叫“傷心”,什麼叫“痛苦”,什麼叫“心碎”!
直接回到了家裏,她立即撥了一個電話給邵卓生,含著淚,她卻清清楚楚地說:
“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