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他問。
“大家都叫她阿裴,她穿一件銀灰色軟綢的衣服,像一陣銀灰色的風。”她的聲音低柔而淒楚,手在顫抖。“為什麼騙我?為什麼?她在那兒,她唱歌,她纖瘦而美麗”她死命拉住他。“你說她死了!死人也會還魂嗎?你說——她死了!死人也會唱歌嗎?”
他仿佛挨了重重一棒,臉色在一刹那間變得慘白,他立即蹙緊了眉頭,閉上了眼睛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暈倒。片刻,他睜開眼睛來,他用雙手把她的手闔住,他的眼睛裏閃著深切的悲哀,和極度的震驚與慘痛。
“你說你見到了她?”他啞聲問。“欣桐?”
“是的,欣桐。”淚水湧了上來,她透過那厚厚的水簾,望著他那變色的臉。“裴欣桐!她是姓裴嗎?是嗎?那麼,真的是她了?不是我在做夢?不是我在幻想……對了!”她想坐起來。“你有一張她的照片,我要看那張照片!”
他用手壓住了她,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不要看!”他說,“那張照片已經不在了。”
她微張著嘴,嘴唇在輕顫。
“那麼,確實是她了?”她問。
“是她。”他低聲地,痛楚地,慘切地說。“是的,是她!我並沒有騙你,靈珊,我從來沒有說她死了,我說過嗎……”他凝視她,眉頭深鎖。“我隻說,她離我而去了,她確實離我而去了。我告訴你……”他咬牙,額上的青筋凸了起來,太陽穴在跳動,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穩定。“我好幾次都想說,好幾次都想告訴你,但是,我怎麼開口?靈珊?我怎樣去說;我太太遺棄了我,她變了心,跟一個樂隊的鼓手私奔了?你叫我怎麼說?在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對自己一點自信都沒有了!我恨女人,我仇視女人,我也怕女人!我想愛,又不敢愛!隻因為……隻因為那一次戀愛,已經把我所有的自尊和感情,都撕得粉碎了。靈珊,你說我騙你,我不是騙你,我是寧可相信她死了,寧可讓你也以為她死了。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失敗,我——不是騙子,而是懦夫!”
靈珊眨動著睫毛,淚珠從眼角滾落,她的眼睛變得又清又亮又澄澈,她看著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後,她用胳膊環抱過來,抱住了他的頭,她把他拉向自己懷裏,用手撫摸著他那一頭濃發,她急促地說:
“別說了!別說了!別再說了!”
“不!”他掙紮開來,抬起頭,他麵對著她。“既然說了,你就讓我說完!人生沒有永久的秘密,世界很小,一個圈子兜下來,誰都碰得到誰。我應該猜到你可能遇見她,她一直在歌廳和娛樂界混。你遇到她時,她一定和那個鼓手在一起了?”
她不語,隻是默默地望著他。
“這是個殘忍的故事,靈珊。”他咬牙說,“你看過‘愛桐雜記’,你應該知道我對她的那份感情。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跟那個鼓手私奔了,甚至,丟下了才兩歲大的楚楚。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找到了她,我請求她,哀求她,抹煞了所有的自尊,我一次又一次地懇求她回來!隻要她回來,我不究以往,隻要她回來,我犧牲什麼都可以!我那麼愛她,愛得連恨她都做不到,怨她都做不到!她不肯,說什麼都不肯回來,即使如此,我還寫下了‘愛桐雜記’,不恨她,不怪她,我隻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把她保護好,為什麼要出國?而她——”他深吸了口氣。“她要求離婚,她告訴我,生命、財產、名譽、孩子……她都可以不要,在這世界上,她隻要一個人——那個鼓手!”
他坐在沙發前麵,用手支著頭,手指插在頭發裏。
“有一段時間,我痛苦得真想自殺!後來,我終於弄清楚,我是徹徹底底地失去她了,再也挽不回她的心了,我的糾纏,隻讓她輕視我,鄙視我!她親口對我說過:如果你是個男子漢,就該提得起,放得下,這樣糾纏不清,你根本沒出息!”
他咽了一口口水,眼睛因充血而發紅。靈珊撫摸著他的胳膊,祈求地低語:
“夠了!別再說了!”
“我簽了離婚證書,簽完字的那一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那晚,我在一個妓女家中度過。從此,白天我上班工作,下了班我就是行屍走肉!我酗酒,我墮落,我始終站在毀滅的邊緣,耳朵邊始終響著她的話;我沒出息,我是沒出息,我連一個太太都保不住,我不是男子漢,我不配稱為男子漢……”
“夠了!”她再說,“求你別再講下去!”
“她纖小嬌弱,”他說出了神,仍然固執地說下去。“卻說得那麼殘忍,她永不可能了解,她把我打進了怎樣一個萬劫不複的地獄裏……”
“我說夠了!”靈珊喊,用手蒙住了耳朵。“別再說了!請你不要說了!”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站在那兒,“除非她現在還活在你心裏!除非你從沒忘記過她!除非你心裏根本沒有我……”她的頭裏掠過一陣劇烈的暈眩,隔夜的宿醉仍然襲擊著她,她站立不穩,身子向前猛然栽過去。
“靈珊!”他驚喊,伸手一把抱住了她。“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靈珊!你怎樣了?”
她順勢倒進了他懷裏,她的頭埋在他胸前。
“我不舒服,我很不舒服。”她*著。
“你躺好,我去拿杯水!”他急急地說。
她死命抱住他。
“我不需要水,”她說,“我隻要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
她把臉藏在他懷裏。
“你——”她低語,“有勇氣再接受一次挑戰嗎?”
“什麼挑戰?”
“再結一次婚!”
他有片刻無法呼吸,然後,他扳開她的臉,讓她麵對自己,她那蒼白的麵頰已被紅暈染透,眼光是半羞半怯的,朦朦朧朧的。他閉了閉眼睛,長長地吸了口氣,就虔誠地把嘴唇緊貼在她的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