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剃頭匠“騾子”(1 / 2)

剃頭匠“騾子”

古都記憶

作者:侯建中

剃頭的行業是大清入關以後才興起的。前明時代是漢人當朝,崇尚儒教,講的是以孝治天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為不傷父母之心,連頭發也不能剪。大清是金國女真人的後代,是遊牧和半遊牧民族。過去中原人稱他們為斷發文身,不尊教化。但等到大清鐵騎長驅入關,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下“削發令”,留發不留頭!那時節無論是江南的學子,還是北京的遺臣,凡男子個個都是熱水快刀,一禿嚕一個,人人都“掃平四夷,定鼎中原”,梳起了長辮子。如今港台演員飾演清朝戲,愛惜自己的形象不剃發,隻是用發膠把腦門和鬢角的頭發向後粘在頭皮上。再加上說的一口廣東或台灣普通話,撇著京腔,不倫不類。內地演員相對敬業,不論是張鐵林、王剛、張國立這等“大腕兒”(江湖春點應作“萬兒”,是為名號之意,當下約定俗成,姑且將錯就錯),還是北影門口拉來的群眾演員,隻要是清朝戲,一律剃發,讓人看著像那麼回子事。

今天要講的就是《殘冬京華圖》裏剃頭匠的故事。《殘冬京華圖》裏不隻有一處剃頭匠的身影。在東單不遠的是一處理發店,裏麵幾位理發師在忙活著,理發、刮臉,還有一門絕活——捶背,南方也有叫鬆骨的。理發的老師傅都有這一手,有的還會治落枕、脫臼。捶背、推拿、扳筋、鬆骨、按頭、掏耳,整得你是渾身鬆軟,受用非常。有好事的文人還給理發店做過對聯,“雖屬雕蟲小技,確是頂上功夫。”倒也說得一點不假。據說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在未起事時做過剃頭匠,曾自製一聯“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聽起來就腦後發涼,怪嚇人的。去理發店的多是講究體麵衛生的有錢人。咱這裏說的不是這種理發店,而是走街串巷的剃頭匠。所謂匠是指有一門專業手藝的人,如鐵匠、木匠、瓦匠等。剃頭是一門手藝,文人稱呼他們剃頭匠,北京老百姓不叫剃頭匠,而是直呼“剃頭的”。這種剃頭匠有的是挑著挑子,一邊是一個小坐櫃,上邊能坐人,下邊有小抽屜,放著一應的理發工具;另一邊是一個小炭火爐,上邊放著銅盆和水,理發刮臉的時候隨時有熱水。所謂“剃頭挑子一頭熱”正是拿它作比喻。這種剃頭挑子常停放在廟會、橋頭、胡同口,熱天找大樹底下背陰涼的地方,秋冬之際安放在牆根背風向陽之處。接待的都是販夫走卒普通大眾。也有一路剃頭的師傅,把理發工具包個布包夾在腋下,走街串巷,到老百姓家裏為老人孩子服務。剃頭的不講究吆喝,手裏都拿著一樣專用的響器,來召喚人們理發。把窄長鋼板對彎,兩頭銼尖靠攏,形同鑷子,底下焊上一個把手。用的時候左手持把兒,右手用一個鋼棍於鋼板之間由下向上滑動,衝開兩個靠攏的尖頭,由於鋼棍與鋼板之間的摩擦和鋼板的顫動共鳴,產生出一種“鏘啷啷……”的音響。雖然不甚響亮,卻也餘音嫋嫋,半條胡同都能聽到,任你是深宅大院也能把主顧喚出來。因此它有一個專用的名字叫“喚頭”。 這種東西現在已不常見,隻有少數民俗收藏家把他當作寶貝。

《殘冬京華圖》裏把這個打著喚頭的剃頭匠畫得惟妙惟肖,不為別的,他正是畫家的兒時玩伴——“騾子”。

“騾子”——不知道他的大號,隻是因為他愛打架,打起架來橫衝直撞,又踢又咬,粗野得像頭騾子。所以玩伴們送他一個外號叫“騾子”。“騾子”一家五口,祖孫三代,租住在大雜院一間小南屋裏。他爺爺和父親都是剃頭的,指著手藝走街串巷給人剃頭養家糊口。奶奶和娘給人家縫補漿洗,也能貼補家用。雖是貧苦人家,倒也能吃飽穿暖。“騾子”家裏三代單傳,到了“騾子”這兒,更是“千頃地裏一棵苗,好吃不好刨”的獨子,爺爺奶奶娘老子視若掌上明珠一般。雖是小戶人家,嬌養慣縱一點不差。

這年年下,我的二舅和三舅(畫家王大觀的二哥、三哥)穿著姥姥做的新棉襖在胡同裏玩耍,不知怎的和“騾子”發生了衝突,動起手來。都是十來歲的小子,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時候,仨人在胡同裏就打成了一鍋粥。要說是打虎的親兄弟,上陣的父子兵,可頂不住“騾子”凶狠健壯,倆打一個愣沒占著便宜。混戰之後,二位舅舅灰頭土臉不說,身上的新棉襖也被撕咬出了幾個大口子,露出了嶄新的棉花。那時窮人家的孩子過年能穿上新棉襖實屬不易,頭一回上身就被撕出了大口子,可算是出了大事。二舅為人老實憨厚,挨了打往家裏跑。姥姥一見渾身是土一臉傷痕不說,新做的棉襖也撕破了,知道又是跟人家打架了,不容分說就是一頓好打。三舅自幼為人狡猾,從不吃眼前虧。一見棉襖撕破了,哪敢回家呀,扭頭就往“騾子”家跑。一進門就哭著叫奶奶、大媽,你們家“騾子”打我,還把我娘新做的棉襖給咬破了。“騾子”平常在外邊沒少惹禍,娘老子雖說嬌慣,卻從來不護犢子。一見三舅一身是土、滿臉淚痕,襖袖子上撕了個大口子,露著棉花,就知道是“騾子”幹的好事。趕緊過來哄著,緊著說:“騾子”太渾,小兄弟在一起玩,哪能動手啊!等他回來大媽打他給你出氣!說著奶奶把棉襖給脫下來,細針密線地縫好,不仔細看都看不出是補過的。大媽給洗幹淨了手臉,穿上棉襖。奶奶和大媽一邊一個,領著給送回了家。一進門就賠不是,我們“騾子”不聽話,把您家老二、老三打了,還把棉襖撕破了。我們窮人家賠不起,給您細細地縫補上了,您可多擔待,回頭我們好好管教他。我姥姥本就是個熱心腸,再加上北京人講理講麵,立馬就說:都是街裏街坊住著,您可千萬別提“賠”字,那麼說就外道了。孩子在一塊玩兒,打鬧也是常事,您可千萬別難為孩子。說著還把人家的針線活計誇讚了一番。自此,一天烏雲全飄散,三舅也沒挨上打。隻可憐我二舅,裏外不是人,吃虧帶挨打,都占齊了。要不怎麼說性格決定命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