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反抗者》閱讀劄記
古希臘人製造了絕望與悲劇的觀念,那總是通過美製造的……這是最高的悲劇,而非像現代精神那樣從醜惡與平庸出發製造絕望。
——加繆
拒絕“革命”的反抗者
人如何對待“人”的遭遇?
在《西西弗斯神話》中,加繆闡述了人作為“存在”永遠麵臨的困境:荒謬。具體現實總充滿罪惡、迫害、壓抑、瘋狂、混亂(尤其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和極權主義政治更加劇了這點)……而人性中又時刻活躍著對自由、價值、尊嚴、歡樂的無窮渴望,“荒謬”即生成了,生成於人的美好訴求與險惡境遇的巨大反差。一個人,隻要基本做到了清醒,隻要對自身存在稍加逼問,即會產生荒謬感。但關鍵是:荒謬之後,人的出路在哪?
這正是加繆出場的意義。
雖然在描述荒誕上,馬爾羅、薩特甚至走得更遠,但其理性顯然受到了性格和心靈視線的阻礙,擺脫不了消極與絕望,在“荒謬”被證實後,幾乎拿這個悲劇沒辦法了。比如馬爾羅認為,“人可以接受荒謬,但不能在荒謬中生存”,甚至主張自殺。薩特也隻把微渺的希望寄於“未來行動”(比如1968年巴黎學生風暴那樣的劇烈運動),日常意義上,他沒有方法論。
加繆不,他要反抗命運,他要尋找一種積極的力量,用一種嶄新的理性維護人的尊嚴。其公式是:荒謬——覺醒——反抗——自救。在他這兒,“荒謬”僅是起點,而非終結,僅是對生存真相的披露與哲學實踐的開始,而非宿命。在人生的價值訴求上,他維持古典主義的“自由”主張,但其自由不是薩特那種形而上的絕對自由,而是現實和理性的相對自由,他反對極端價值觀和烏托邦政治,反對“絕對自由”名下的破壞性革命。
這位生於阿爾及利亞的孤兒,從小飽嚐貧困、疾病和孤獨,“我不是在馬克思著作中學到自由的,而是在貧困中學到的。”但命運剝奪不了他對人間溫情的體驗和吸收,剝奪不了大自然對他的恩賜:地中海的波濤和陽光。奔走於冷酷與溫煦、陰霾與明亮、底層苦難和上天關愛之間,他很早懂得了人生“正反”的道理,這種生存體驗決定了其哲學思維中豐富的辯證含量。
與隻習慣於說“不”或“是”的哲學家不同,加繆以古希臘的自由精神為依托,提出了以追求“均衡”“相對自由”“和諧的自身完整”為核心價值的“正午的思想”。他對付荒謬的方法是和諧的反抗——對這個世界既說是又說不。他對“是”的解釋是:在荒謬的世界上生活,本身就意味著反抗;承認荒謬並決意生存,在有限世界中帶著傷痛生活,絕不放棄夢想和權利,本身就構成了“反抗者”的精神立場;說“是”,意味著選擇積極和現實。那麼,又如何實踐“不”的主張呢?應恪守什麼規則?
加繆是一個熱愛生命並堅決抵製暴力的人,他既對荒謬的世界說“不”,又反對隻會說“不”的虛無主義。為此他充分肯定生命的尊嚴與內在價值,頑強地反對自殺和他殺——西西弗斯和《鼠疫》中的裏厄醫生都彰顯了這點。他反對暴力,反對任何名義的威脅生命的“曆史的反抗”(即政治革命)。加繆認為,“反抗”不同於“革命”:反抗是生命自救,是在有限世界中選擇自主的人生方式,堅持獨立存在和清醒認知,反抗是有邊界的,即隻為人自身的權利和內在的價值完整而抗爭——絕非對外部的掠奪和對他者的征服。“革命”則不同,它早早養成了隻說“不”的習慣,堅持不擇手段的行動綱領,主張以剝奪懲罰剝奪、以統治刷新統治、以擄掠填補己虧。加繆認為,“革命”的顛覆性源於“恨”而非“愛”,會導致無度的暴行,由反抗走向反抗的反麵。
簡言之,“反抗”使人成為自身,成為合理和健全的人,“革命”則要在推翻敵人的同時推翻自身,通過攻掠和奪取,實現社會角色的移動和轉換(奴隸成為奴隸主,農民成為封建主)。反抗者是恪守人道並服務生命的人,革命者是渴望權力並投靠政治的人,彼此目的與手段皆殊異。加繆推崇古希臘的均衡思想,即“適度原則”和“相對自由”——在矛盾中堅守人生、堅持自我不被異化;而“絕對自由”屬於過度自由,很容易越過矛盾的平衡界麵,導致絕望、殘暴與專製。在《反抗者》中,加繆尖銳批判了法國大革命的激進模式和斯大林的極權主義。